“如果方便的話,我能打斷一下嗎?”


    我輕聲道:


    “當時您頭上的頭顱,不會就是二娘大兄的頭顱吧?”


    二娘說自己大兄想要娶妻,所以要獵皮毛換錢。


    而木下三郎的‘化形’雖然寥寥數字帶過,但隱藏的信息則是驚濤駭浪。


    以我的判斷,大概率是血肉,更別提還提到了頭顱。


    木下三郎的老手段‘擬聲’又可以吸引人類......


    答案其實在言談之間,就已經真相大白。


    我身後風聲停滯,良久,木下三郎才開口道:


    “是,也不是。”


    我靜靜等待著接下來的話。


    果然,木下三郎再次開口道:


    “我有很多頭,她阿兄的頭在我頭上,但不在我‘那時候的頭’上。”


    我聽明白了——


    木下三郎確實殺了二娘的兄長,並且‘取走’了對方的頭顱,但木下三郎大概率有五個頭。


    當時他認為最好看的頭顱,不是二娘的大兄。


    或者說,他挑選的是一個最不容易被人認出來,或幹脆就是遠遊客的頭顱。


    幾乎是瞬間,我腦海中大夫人的死因便又深刻了一筆。


    木下三郎緩緩道:


    “在二娘的勸說下,我這個‘三郎’自然是走出了木樁,陪她一起下山。”


    “山下來尋二娘的人見到我,都有些驚奇,紛紛詢問我為何沒有被‘虎妖’抓走,啃咬頭顱......”


    “我隨意迴答了幾句,便加入他們一起驅趕虎妖的民兵隊之中......”


    【可從來不會有什麽虎妖,因為吃人的,從來都是他木下三郎。


    得益於他的離開,也得益於人們齊心協力,相信是因為他們的巡邏,驅趕走了虎妖。


    很快吃人的事情不再有,日子也漸漸地平息下來。


    二娘的大兄尚且未娶妻就死去,家裏沒了一個重要的勞動力,於是二娘年邁的父母想了又想,給他上了籍貫戶牒,等他和二娘再長大一點兒,就成婚配。


    一切是如此的好。


    五年後,他也確實娶了二娘為婦。


    可,成婚後,不太對。


    難以用字麵描述的不對勁,他們倆分明應該幸福一生的。


    但,不夠,那個地方,遠遠不夠。


    可二娘給不了那麽多。


    她會痛,完全不像他那樣無度。


    為什麽?


    因為他們不是同類嗎?


    木下三郎百思不得其解,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最終還是明白了自己的天性。


    蛇,魈,蜥。


    他五脊中,有三脊都是性本yin亂的物種。


    他從一開始就想錯了。


    他不可能和一個人,一個女人白頭到老。


    那將違背他的天性,忤逆他的本能。


    這是個可悲的事實。


    可悲,可憐到就如同那日二娘俯身遮蔽洞頭毒辣陽光的那一瞬,將他認作同類一樣。


    真就是愚蠢他媽給愚蠢開門,愚蠢到家了。


    沒錯,一切都愚蠢到家了。


    尤其是二娘。


    在他學著人類努力賺錢,蓋起大宅門之後,二娘甚至還給他納了姬妾。


    為什麽會這樣呢?


    木下三郎不明白,或許,很多人也不會明白。


    但總之,有一有二,就會有三。


    他不仁善,亦也不守己。


    二娘想要給他美人,他也需要美人。


    他於沾花染露的美人之中穿行而過,酒肉翻騰,靡靡之音,逐漸展現自己天生獵手的本性。


    他得以品嚐各色的美人,可已經年華故去的二娘卻詢問道:


    ‘郎君為什麽不快樂?’


    “是因為我與近十位姬妾沒能給你誕下子嗣嘛?”


    “還需要再納一些姬妾過門嗎?”


    誕下,如他一樣的怪胎嗎?


    他一聲嗤笑,二娘卻理解錯了他的意思。


    姬妾越多,他距離最初之時的那個爛木樹樁就越遠。


    與原先背道而馳的‘人’生之中,姬妾們逐漸的死亡,讓他明白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二娘已經年老,能活著的時間已經很少。


    於是,像是從前想要化形一樣,他又想要開始構建一個龐大,足以容納所有春色,留住人青春的夢境。


    以後大家都生活在一起,二娘為他打理姬妾。


    沒有什麽不好的。


    可,年少時撕斷的頭顱,鮮血終究是濺射到了他的身上。


    他有些太過得意忘形了。


    在某一段並不知可以附魂,用他人身體瀟灑的日子裏,他一直用的是自己一開始從山客們頭上摘取的頭顱...們。


    換句話說——


    那天的他,用的是二娘兄長的頭顱。


    天光,終於傾頹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二娘看見了熟悉的頭顱,多年的夫妻相對,她最先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接下來的一切事情,都如此的預料之中。


    自縊,鮮血。


    原本已經建立好的桃園夢境,就這麽撕毀殆盡。


    可本來,不該是這樣的。


    違背天性,忤逆本能.....


    雖然難,但是也並不是沒有可能。


    對吧?


    對吧?!】


    廳屋之內,迴蕩著木下三郎的喃喃自語。


    我沒有迴話,隻是終於明白這個故事到底講了什麽——


    一個前半輩子,太過恭順賢淑,隻想著為夫家傳宗接代的妻子。


    一個扭曲異變,惡趣劣跡的丈夫。


    或許在並不漫長的歲月之中,他們彼此有過幾分真心。


    但,一步錯,步步錯。


    木下三郎沒有抗拒自己的本性,二娘也許太過害怕禮法,想要孩子,亦沒有勇氣探尋自己的丈夫需要什麽。


    他們都成了捆在這個夢境中的一抹遊魂。


    二娘是,滿室的姬妾是。


    甚至連木下三郎,也是如此。


    “郎君將我異父異母哥哥的魂魄放入二娘的身體裏,是在期盼二娘能夠醒來嗎?”


    寂靜無聲的廳屋之內,我為月色再添一抹涼意:


    “畢竟所有人都知道,能動的不一定有魂魄,但是有魂魄,一定有機會舉動。”


    木下三郎留著眾人的肉身,又刻意想要維持當年最最花容月貌時的模樣。


    未必不是不想迴去,未必不想.....不想當年的人。


    月光映照的地麵上,猙獰的影子已經完全消失殆盡。


    一盞盞的燭火重新點燃,木下三郎的聲音隨著燭火跳動:


    “小姑娘家家就會瞎猜,隨手而已。”


    我信了,複又問道:


    “那郎君愛二娘嗎?”


    木下三郎原本已經拖遝到我身邊的腳步聲一頓,言語散漫:


    “愛也行,不愛也行,一般般吧,反正也閑著沒事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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