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


    「這就好啦?」大嬸吃驚的問。


    他將銀針取出,起身拍拍大黃的背。


    那大黃牛眨著大眼,試著站起來,一開始它還有些遲疑,但在確定前腳可以支撐自己後,就穩穩的站著了,還對著他轉了下耳朵。


    「宋大夫,真的太謝謝你了。」大嬸鬆了口氣,歡天喜地的上前拍著自家的黃牛:「大黃,你下次可小心點啊。」


    他笑了笑,走到一旁盛接雨水的水缸洗手,洗到一半忽地感覺到一道視線,他抬眼看去,隻看見前方豬圈泥坑裏,除了愛在泥巴裏打滾的幾頭豬仔之外,還有一個趴在泥坑裏滿身都是泥巴的姑娘。


    那姑娘雖然幾乎和泥坑融為一體,但那雙黑幽幽的眼無比熟悉,他一眼就認出了她,那不是別人,就是前幾日搶劫了他,將他拋在荒郊野地裏的那一位。


    看見他,她僵在原地。


    他應該裝作沒看到,也許把視線移開來,這女人是個麻煩,他這個人最懶得處理麻煩的,之前撿到她隻是不巧,再說她應該也不希望看到他,所以他繼續洗手,可不知為何,一雙眼卻還是忍不住盯著她瞧。


    話說迴來,這姑娘不是搶劫了他嗎,到底為何可以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


    她怒瞪著他,幹脆從泥坑裏爬了起來,渾身滴著泥水,一跛一拐的走到欄杆旁,費力翻了過去,頭也不迴的走開。


    他繼續洗著手,接過大嬸遞來的布巾,把毛擦幹。


    大嬸沒注意到那走在田邊的小泥人,隻一再道謝。


    他笑笑要她別在意,就先離開了。


    迴程的路上,他遠遠看見那像泥水做的姑娘,拖著左腳,慢吞吞的走著,越走越慢,越走越晃,然後終於不支倒地,滾落水田。


    這兒的人以農為業,家家戶戶都住在自家田邊,從這一戶走到那一戶,就得翻個一兩座山丘,走過幾座田,才能看見。


    她這樣倒在水田裏,又滿身的泥,就算躺個三日夜,恐怕也不會有人發現。


    他從她身旁走過。


    一步兩步三步……六步七步八步……


    就在這時,天上飄起了雨。


    他繼續往前走。


    這真的不幹他的事,他自認對這姑娘十分仁至義盡了。


    但即便難得這麽遠了,他還是聞得到她身上可怕的味道,他也不是笨蛋,真要去想,他也知道她為何躲在豬圈裏,還把自己搞得一身泥。


    就是味道啊。


    她躲那豬圈,是為了藉那味道和泥巴,躲那些東西吧?


    前幾天她的腳明明好多了,而且上迴他記得她傷得較重的是右腳,這次卻換成拖著左腳,八成又傷了。


    她身上那些傷不知情況如何?是好轉了?還是惡化了?


    雨越下越大了。


    他繼續往前走,努力往前走,目不斜視的往前走。


    祖師爺說得好,要死死道友不死貧道,要累累徒兒不累自個兒,世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沒事不要自找麻煩,一生快活自在平安開心到老。


    金玉良言、金玉良言啊……


    還是當作啥都沒看到吧,前方才是康莊大道啊!


    她痛得喘不過氣來,原先愈合的肋骨,因為她失足摔落水田,又再次斷裂開來戳刺著她的胸口,淚水因那劇痛無法控製的飆出眼眶。


    她沒有辦法移動自己,方才爬出那豬圈,走到這兒,已經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偏偏在這時,天又下起了雨。


    一時間,惱羞成怒的痛恨起那個哪裏不去,好死不死偏要到這村子裏的家夥來。


    她能聽到他的腳步聲從遠而近,經過她身邊,又漸漸走遠,從頭到尾都沒慢下腳步。


    醫者父母心,我呸。


    她恨恨的想著,算他識相,否則就算再來一次,她一樣還會再搶他一次。


    雨越下越大,讓水田裏的水漸漸漫了起來,就快要淹過她的口鼻。


    可她仍爬不起來,她沒有力氣。


    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卻無力阻止,水田雖然有排水的溝渠,但雨太大時,一樣是無用的,這水還是會淹起來。


    她死不了,隻能躺臥在這裏,不斷承受一再溺斃的痛苦。


    等到水退了,等到她身體好了,她一定要讓那些王八蛋承受比她更生不如死的日子——


    田裏泥水漫過了口鼻,她閉著氣,死命的閉著,直到再也忍不住張開了嘴。


    泥水衝進了嘴裏,灌進心肺,讓她嗆咳起來,卻隻是引發更劇烈的疼痛——


    就在她幾乎要痛昏過去時,一雙大手伸入水中,將她整個人撈了起來,她費力的嗆咳著,他環著她的腰腹,小心的避著她的傷口,讓她彎身把水都吐了出來。


    泥水從她身上滑落,她抬起眼,在大雨中看見那個男人。


    他對著她挑眉。


    她對著他瞪眼。


    下一刹,她忍不住又嗆咳起來,這一次她咳出了血,她飛快伸手捂住,不敢讓血滴落,害怕味道傳了出去。


    即便正下著傾盆大雨,她仍害怕那些東西會循味而來。


    他見了,從懷中掏出手巾遞給她。


    她想也不想抓了就捂住自己的嘴。


    他讓她靠坐在田埂上,在大雨中抽出身後方才在路邊砍來的竹子,以手刀將其剖成竹片,再將竹皮拉成絲當繩,把她斷裂位移的肋骨推了迴去,她悶哼了一聲,但沒有昏倒,隻看著他動作迅速的將竹片以竹繩鄉好,固定在她的胸口上,幫助她支撐。


    他的手法是如此幹淨俐落,從頭到尾,就隻幾個唿吸的片刻而已。


    大雨不停的下,他一語不發的將那本來像個小泥人,現在變成小水娘的姑娘,小心的抱了起來。


    她沒有反抗,她根本連張嘴抗議的力氣都沒有,整個人順從的趴在他身上,隻有不受控製的熱淚不斷的流淌到他肩頭上。


    她痛恨自己需要他的幫忙。


    他知道,他能感覓到。


    他抱著她走上田埂,在滂沱大雨中,走迴借宿的農家。


    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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