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呂西安的催促下,他的部下們很快就出擊了。一直處於風平浪靜狀態的法軍開始在戰場上進發,向著英俄兩國軍隊鏖戰的前線開進。


    四處的丘陵讓道路變得崎嶇不平,既阻擋了軍隊的視野,也讓他們難以任意行動,所以如果是想要迂迴到敵軍側翼,可供選擇道路並不多。正因為這個原因,法軍的行軍隊列十分密集,猶如是參加檢閱的部隊一樣。


    法軍如此迅速的調動,自然沒有逃過英軍指揮所上的人們的眼睛,他們不禁發出了小小的歡唿。不過,心細的拉格倫元帥自然能夠看得出來,現在行動的還隻是先頭部隊而已,算算時間,那位年輕的副官應該還沒有能夠來得及把自己的計劃傳到特雷維爾元帥手中。


    所以,這應該是那位勒弗萊爾上校的獨立行動。


    考慮到這一點之後,他不禁對這位法國軍官更加充滿了好感,因為他這麽做,很明顯就算為了幫助前線陷入糟糕狀態的英軍。


    這位已經垂垂老矣的元帥,已經差不多有半天時間處在焦急和激動的狀態當中了,此時已經接近了虛脫,他隻感覺全身都輕飄飄的,好像隨時都可以倒落在地上一樣,他好不容易才鼓起最後的精力,才沒有讓自己的疲態完全顯露出來。


    希望一切都能夠好轉吧,不然這就是糟透了的一天了。


    仿佛在迴應元帥心中的祈禱一樣,此時前線的戰事又出現了新的變化。


    剛才勇敢地對俄軍陣地發起正麵衝鋒的輕騎兵旅現在已經損失殆盡,僅存下來的人們都虛弱地停留在原地,周邊都是他們同伴和戰馬的屍體,鮮血在地上鋪陳出了一塊耀眼的地毯,劇烈的氣味衝擊著每個人的大腦,讓他們更加茫然無措。


    因為劇烈的馳騁和廝殺,他們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此時的筋疲力竭的他們,都已經懶得揮動武器,甚至都懶得躲避一下唿嘯而來的槍彈,呆呆地看著周圍的一起。


    讓他們如此茫然的並不僅僅是精力的衰竭,還有周圍的場景,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人和馬的屍體,有些甚至殘缺不全,展露出了內髒,鮮血橫流的地麵染紅了馬蹄,也染紅了許多人的肌膚,而最可怕的是,這些死者大部分正是和他們朝夕相處的戰友。


    僅僅半個小時之前還如此鮮活的戰友們,現在就已經從世間消失了,這樣的打擊讓這些勇敢的戰士都呆若木雞。


    對於在遠處觀戰年輕軍官喬治-德-迪利埃翁少尉來說,這些人發動的決死衝鋒,是他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盛大演出,這一幕將會銘記到他的腦海裏麵。而對這些親身經曆著這一切的騎兵們來說,這是一段瘋狂、血腥到了不忍卒睹的記憶,這些血腥的場麵將會變成夢魘纏繞他們一生。如果有得選擇的話,他們當然寧可自己從沒有過這樣的經曆。


    雖然英軍騎兵們已經放棄了作戰,但是俄國人並不會仁慈地停下自己的攻擊,大量的炮火依舊向這些可憐的幸存者們傾瀉而去,繼續帶走了更多的犧牲者,然而這些已經精疲力竭、而去陷入到了絕望當中的中彈者們甚至沒有發出慘叫,沉默著落到了地上,仿佛就像是得到了解脫一樣。


    如果沒有其他變故的話,這樣一整個輕騎兵旅將會全部潰滅在俄軍的陣線之前,成為獻給死神祭品,並且為英軍的軍事史添加上一段盡管悲壯但卻又十分辛酸的注解,可是,命運終究還沒有完全拋棄這些人。


    在輕騎兵旅對前線發動了衝擊之後,盧肯伯爵親自率領的重騎兵部隊也在側翼對俄軍的陣地發動了進攻,因為卡迪根伯爵率領的輕騎兵們吸引住了大量俄軍兵力的夾擊,所以他們對麵所麵臨的壓力要小得多,很快就衝散了當麵的俄軍,並且向俄軍的縱深席卷而去。


    預料之外的攻擊讓俄軍猝不及防,不過他們很快就調集了增援部隊阻擋住了盧肯伯爵的進一步攻擊,苦苦支撐的俄軍士兵們都明白,隻要將穀地裏麵的英軍騎兵殲滅,接下來就有大批本方部隊可以被解放出來增援自己,讓這一群騎兵也遭受到同樣的命運。


    可是他們的如意算盤並沒有得到實現,因為這個時候,又一支部隊加入到了戰場當中。這支軍隊為數不多,但是意氣高昂,他們排成了密集的行軍縱隊,然後以極快的速度沿著高低不平的穀道向與輕騎兵衝鋒的路線平行的方向席卷而去。


    他們的目標是穀地左側的丘陵,在這座丘陵上有大量俄軍的士兵,以及少量的俄軍野戰炮,隻要擊退他們,穀地裏麵正在遭受屠殺的輕騎兵們所麵對的壓力就會少了大半,並且可以在他們的掩護下找到一個撤退的道路。


    發現了這一支軍隊的到來之後,丘陵上的俄軍明顯出現了些許慌亂,他們並沒有想到突然有一支法國人的部隊會衝過來攻擊這裏。而就在接近他們的陣地之後,法軍行軍的縱隊重新做了些許調整,大量的步兵以鬆散的隊形,一往無前衝上了山坡,勇敢地向他們衝了過來,而就在他們的兩側,一些散兵部隊掩護著側翼,並且以靈活的步伐接近到了丘陵的腳下。


    剛才還在肆意地向騎兵們開火的俄軍士兵們不得不轉過了方向,向這些突然殺過來的法軍士兵們開火,然而縱使他們給法國人帶來了些許傷亡,但是卻無法阻擋他們進攻的腳步。


    當法軍頂著撲麵而來的炮火強行衝上了丘陵之後,他們終於可以方便地向俄軍開火了,在激烈的交火當中,俄軍士兵們蒙受了慘重的損失,雖然他們有一些簡易的野戰工事,但是在法軍優勢的人數和槍械麵前,這並不能給他們帶來多少幫助。


    很快,這些勇敢的法軍士兵們就衝入到了俄軍的陣地當中,雖然殘存的俄軍士兵進行了殊死抵抗,但是他們的陣地終究還是丟失了,剩下的人們最後隻能選擇撤退,甚至還丟棄了幾門野戰炮。


    很快,法軍將自己的旗幟立在了丘陵的尖端,這麵軍旗不僅僅是可以用來炫耀自己部隊的功勳和勝利,也可以為那些英軍騎兵們指明一個逃命的方向。


    而這支部隊的指揮官呂西安-勒弗萊爾上校則站到了丘陵之上,觀察著對麵前線的一切動向。雖然他的部下們剛剛給他迎來了一次勝利,但是他依舊神色嚴峻,因為他知道剛才他的盟友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而法軍的旗幟也很快落入到了殘存的英軍輕騎兵們的眼中,原本已經陷入絕望的他們終於又重新看到了生存的希望。行動的勇氣和力氣,又重新在身體當中滋長,在幸存的長官卡迪根伯爵的命令下,所有還能夠行動的騎兵,不管是騎著馬的還是已經隻能步行的,都馬上向法軍的陣地方向轉移。


    而這時候,法軍也沒有停下他們的腳步,他們沿著丘陵方向,繼續向俄軍的陣線發動了攻擊,這既是為這些騎兵們掩護,吸引俄軍的火力,也是為了趁著這個機會進一步收複之前丟失的陣地,為之後聯軍的全麵反攻做準備。


    直到最後,這些殘存的騎兵們終於狼狽地迴到了法軍剛剛攻克的陣地旁邊,而這時候,這一次壯觀而又可怕的軍事盲動終於告一段落了。


    心情複雜的呂西安走下了丘陵迎接了這群迴歸的騎兵,這些騎兵們此時已經衣衫襤褸,要麽被炮火所熏黑,要麽身上都沾滿了血,所以原本鮮亮的製服此時已經變得十分黯淡;而這些人都神情委頓,愁眉不展,看上去還沒有從可怕的打擊當中恢複過來。


    在短短幾十分鍾裏麵,這支原本軍容雄壯、雄姿英發的騎兵部隊眼下已經淒慘不堪,他們蒙受了十分慘重的損失,差點全軍覆滅,而且有幸從可怕的煎熬當中活過來的人也完全失去了戰鬥的能力。更讓人無語的是,他們的進攻沒有取得可以稱道的戰果,隻有伴隨一生的夢魘而已。


    然而即使如此,他們也依舊值得欽佩,因為他們已經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作為一個軍人,呂西安十分欽佩他們的勇敢和堅韌。


    在沉默當中,他走到了卡迪根伯爵的麵前,然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這種方式表達了對他的安慰和敬佩。


    而卡迪根伯爵也隻是迴給了他一個無奈的苦笑,然後帶著自己僅剩的部下們向後方英軍的陣地走了過去,他們的太疲憊了,甚至都不想再跟人說話,隻想著要休息一下,平複已經疲憊不堪的心靈。


    呂西安讓人護送他們離開,並且一直都在看著他們的背影,直到他們在丘陵的穀地之間消失不見。


    今天短短的一天裏麵,他就已經看到了兩次騎兵和步兵的戰術表演了,雖然主角對換過一次,但是無論是俄軍騎兵還是英軍騎兵,他們都在嚴陣以待的步兵麵前蒙受了巨大損失,最後隻能铩羽而歸。而阻擋了俄軍精銳騎兵的衝鋒的,甚至隻是兩排步兵而已。


    這一切也許宣告了一個可悲的事實,隨著軍事科技的發展,步兵們的火力得到了空前的加強,於是傳統當中一直威風赫赫的騎兵們,可能以後再也無法在歐洲大國之間的交戰當中成為戰場的決定性兵種了,他們隻能作為騷擾地方的兵種存在。


    呂西安心裏思量著這一切,此時的他還看不到未來戰爭的藍圖,但是他的心裏已經有了一種預感,在未來,戰場上的炮火和槍械隻會更加精良,而那時候騎兵所受到的限製將會越來越大,也許現有的作戰藝術將會出現全新的改變,身為法國的軍人,他希望自己的祖國能夠跟上這一切變化。


    而就在呂西安費盡努力將英軍騎兵們從絕地當中拯救出來的時候,已經收到了拉格倫元帥的計劃的法軍統帥特雷維爾元帥,也向自己的部下們下達了命令,讓遠道而來的法軍軍隊發動了全麵的進攻。


    此時的他已經信心滿滿,因為他知道,俄軍的士氣已經因為英軍的強力抵抗而變得衰竭,他們的兵力也蒙受了巨大的損失,現在投入的法軍,隻要能夠配合英軍有序地投入到戰場當中,那麽就將會讓俄軍蒙受挫敗的苦果。


    隨著一聲聲軍號,法軍各部隊投入到了進攻當中,一時間大量的士兵猶如藍色的潮水一般向俄國人所處的方向湧了過去。


    處在法軍攻勢左側翼末梢的是一群穿著閃亮盔甲的騎兵,這是一支近衛軍胸甲騎兵部隊,他們是最近才感到克裏米亞前線的,因為沒有受過之前部隊的那樣挫折,再加上身為近衛軍所帶來的榮譽感和精英感,所以他們的士氣十分高昂,一心想要表現自己的勇敢。


    而現在,他們當然不願意浪費這樣的機會。


    上級指揮官給他們的任務是從側翼打擊俄軍後方,想辦法去破壞俄軍後方的炮兵陣地,他們欣然領命,並且一馬當先沿著穀道的道路向前發動了進攻。他們沒有看到剛才英軍騎兵們所遭遇的一切,因為他們個個戰意高昂。


    熱羅姆-波拿巴正是這群騎兵當中一員,此時的他穿著自己的軍服,閃亮亮的胸甲反著光,他跟在自己的戰友們中間,縱意馳騁著。


    這個年輕人此時十分激動,他知道,他正在踏上一條成為英雄的道路,他的一切夢想,都被濃縮在了這一刻。


    他對自己發過誓,即使沒有能夠英雄載譽而歸,也將會作為一個勇敢的戰士留在戰場上。


    因為是十分需要蓄養馬力的重騎兵,所以這些騎兵們的速度並不快,不緊不慢地向前沿陣地湊了過去,不過當他們來到俄軍側翼陣地的邊緣之後,他們的速度開始放快了。


    這群穿著閃耀盔甲的騎兵,以炫目的姿態出現在了敵人們的麵前,隨著他們的速度的加快,胸甲反射的光線開始匯聚成在了一起,最後形成了一片耀眼的寒光……


    “轟!”炮彈轟擊到了他們衝過來的路上,不過也許是因為大炮數量太少的緣故,炮火有些稀疏,沒有能夠給這些騎兵帶來多大的損失,這些騎兵們無視著這樣的炮火,一往無前地向前衝了過去。


    當他們來到了極為接近敵人的位置時,這些騎兵們拿起了自己手中的輕便火槍,對準了那些俄軍步兵開火,短促的槍聲變成了對俄軍的強硬迴擊,帶走了不少敵人的生命,也讓這些騎兵們越發戰意高昂。


    開火之後的騎兵們,勒住了馬頭在俄軍陣前繞了一個半圓形,然後重新開始裝彈,準備進行下一輪的攻擊。


    在俄軍的陣地麵前,這些騎兵們幾次重複了這樣的戰術動作,在兩支部隊的對射當中占了上風,也讓對麵的俄軍士兵們陣腳大亂。


    很快,俄軍陣線開始出現了鬆動,而這些騎兵們也看到了機會。


    這次,他們瘋狂地催動了戰馬,直接向俄軍陣地衝了過去,他們要用馬刀來終結這次戰鬥。


    在衝鋒的騎兵們當中,年輕的熱羅姆-波拿巴握緊了手中的馬刀,死死地盯著麵前敵人的麵孔,他咬緊了牙,眼睛也睜得大大的,露出了大片的血絲。


    他的刀柄上已經沁滿了汗,然而他卻毫無所覺,他一心隻想要讓馬刀飲血,要讓自己家族的帝國以自己為榮,要讓……要讓那個心目中的女神永遠銘記住自己。


    麵前的荒原、敵人都已經從眼中消失了,一切都化作了虛無,隻剩下了黃紅鄉間的光,那就是榮耀的光線,那是勝利的果實,它在等待著自己摘取。


    來吧!我一定要成為英雄!


    “砰!”


    突然,一聲沉悶的巨響在熱羅姆-波拿巴的耳邊迸發了出來,聲勢之大幾乎讓他失聰。而一股巨大的力量借著聲音衝到了他的身上,好像有一個近在咫尺的士兵正猛力對他推了一把似的,在這股巨大的力量麵前,熱羅姆-波拿巴突然發現自己飄到了半空上。


    然後,又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那是大地傳遞過來的重力,將他狠狠地拽迴到了地上,猛烈的撞擊讓他聽到了骨折的輕響,但是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感受到多少疼痛。


    然後,一個重重的物體從半空當中落下,重重地砸到了他的身上,讓他幾乎暈了過去,借著最後殘存的理智,他發現,這是一隻馬的大腿。


    而且,是他自己的坐騎。


    口中傳來了腥鹹味,他下意識的抬起了自己的手,但是卻發現手好像要千鈞之重,隻能勉力抬起來,他緩緩地抹了抹嘴角,然後,一抹鮮豔的紅色出現在了他的眼中。


    這時候,巨大的痛苦終於傳遞到了他的腦中。


    “啊!”他慘叫了出來,眼前一黑,幾乎什麽都看不清了。


    但是,奇怪的是,他依舊沒有恐懼,隻有一種疏離的荒謬感。


    我一個在美國出生的人,怎麽就穿著軍裝騎著戰馬跑到我幾個月前還從沒有聽說過的克裏米亞,還被撂倒在了地上?


    一種近乎於荒謬的感覺湧上了熱羅姆的心頭。


    周邊的一切都看不清了,但是好像也不重要,一切似乎都已經和他沒有了關係。


    眼皮有千鈞之重,關上了眼睛的大門。


    在這個荒謬的地方,他近乎於荒謬地陷入到了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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