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塵封已久的故事。我知道這個故事一旦公諸於世,我將由一個懦夫變成一個英雄。之所以沉默這麽多年,是因為我相信真的英雄不應站在岸上,不應享譽在人們的讚美歌頌裏,而應沉在海底,沉在真實的曆史中。


    我剛剛運到歧口炮台時,威風凜凜:碩美的身材,烏黑的炮口,結實的炮架……我昂首在1858年濃烈的陽光和強勁的海風中,身上的紅綢緞在海風裏飄揚如旗。那時人們叫我“二將軍”,我在歧口的南岸。北岸有我的哥哥“大將軍”。我們兄弟倆遙遙相對,雄風相逼,一時成為歧口的話題和風景。


    漲潮了。海浪聲裏,常混雜著炮聲從深海傳來。我身下有著絲絲的顫抖,炮膛有一股類似血液的東西在滾滾奔騰,一直滾到了炮口。我感覺一場戰爭正悄悄降臨。


    果然,一個船隊在又一次漲潮中出現了。那是英法聯軍的船隊。本來我應該及早發現的。但我沒有。昨晚守護在歧口哨所炮台的鹿哨領從城裏帶迴了一個煙花女子。他們就騎在我的身上喝酒耍樂。斟酒伺候他們的是一個叫作陶馬的兵丁。陶馬是歧口人,是他的老爹把他送上炮台當兵的。那個叫陶牛的老人去深海捕魚,被一艘外國軍船抓去,放迴時已失去了雙手。漁民以手捕魚,沒有了手,就等於沒有了生存的屏依。陶牛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海灘被人挖出了道道海溝。炮台建起來的那天,陶牛就帶陶馬帶來了。老人迎著海風靠在了我的身上,悠悠地說,兒子,我要你學會放炮!可陶馬沒有學放炮,而是被鹿哨領收為了勤務兵。那晚,陶馬一杯一杯地倒著酒,鹿哨領和那個妖豔的女子就一杯一杯地喝著。鹿哨領把酒灌進了肚裏,女子把酒灑到了我的炮口。當女子唱起撩人的煙花小調時,我已醉眠在漫漫長夜裏了……


    我醒來時已經太遲了。我已能看見船頭上洋毛子們的尖嘴猴腮和塗著藍靛水一樣的眼睛,還有他們手裏的望遠鏡。我扯著嗓子大吼,鹿哨領,快弄炮彈來啊!我喊了大約20多聲,鹿哨領沒來,陶馬和幾個兵丁來了。陶馬拍著我的炮身嘟囔著,鹿哨領和那女人跑到城裏去了,你說這炮彈怎麽裝吧?


    我還沒有迴答,就聽見了一聲炮響。我看見歧口北岸我的哥哥“大將軍”吐出了一枚炮彈,又吐出了一枚炮彈。長毛子的一艘船就起火了。於是,我焦急地說,我幫你們吧!我就嘩地把炮膛自動打開,唰地把炮信子自動彈出。陶馬他們就把炮彈推上了膛,把炮口調向了最前麵那艘外國船,點上了炮信子。


    炮信子哧啦哧啦地燃燒著,一直燃燒了半袋煙功夫,還不見炮彈出膛。我用炮膛中的敏感細胞感覺到炮彈與炮信子無法連接,因為這是一枚臭蛋。


    陶馬他們立即換下了這枚炮彈,又換上了一枚,還是臭蛋,再推上一枚,還是不響。他奶奶的,我罵了一聲!他奶奶的,陶馬也罵了一聲!


    罵聲裏,一枚炮彈就尖叫著落在了歧口,炮台就被掀去了半邊。陶馬他們的臉被薰成了黑炭,還有暗紅的血從額頭上滲出。硝煙未散,有一群人從歧口村跑來了。前麵是搖搖晃晃的陶牛。他們有的手裏拿著刀叉,有的拿著長矛,還用網兜子兜來了一堆**。


    陶馬就跑上去扶住了他爹,嚎啕大哭,爹,炮彈不響啊!陶牛就咬了咬下唇,咬出了兩個血淋淋的漢字,奸商!


    陶牛走上炮台,看了看我洞開的炮膛,望了望越來越近的長毛子的戰船,發出了撕裂空氣般的聲音,鄉親們,上**——


    轟——歧口漁民自製的土**和著沙子石塊從我急不可耐的胸膛裏噴出去。然而卻沒能夠擊中目標。


    又有幾發炮彈從長毛子那裏射來。整個炮台都坍塌了,一群人也倒在了血泊裏……


    獰笑著的長毛子爬上了歧口。海灘上他們的腳印像熊跡。他們把我從沙堆裏扒出來,蹬著,踹著,嘲笑著。然後,抬起我放上一隻小漁船。他們想把我當作戰利品帶迴他們的國家去。


    我怎麽能跟他們走呢?我為鹹豐皇帝而恥辱,我為鹿哨領而恥辱,我為我自己沒能發出一枚炮彈而恥辱。我怎麽能把這失敗的恥辱帶到國外供人展覽呢?我必須留下來,即使被人唾罵也要留下來!於是,我不停地晃動炮身,用力下墜,小船就被我掀翻了。


    我就留在了歧口,和陶牛、陶馬的屍體一起埋在了炮台下。


    後來,我被人挖掘出來。得見天日的那天,有人狠命地踹了我一腳,呸,這就是那個懦夫二將軍!它可是大敵當前一炮未發啊!我咧了咧鏽蝕的炮口,想講一段故事給他們聽,但我終究一言未發。


    多少年後,我被人弄到了一座現代化的城市,放在了一個新建的博物館門前。我經常聽到一個年輕的女孩在給遊人講解:1858年的歧口,有兩座炮台,北岸有大將軍,已經沉在了海底,南岸有二將軍,是個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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