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安堂從縣通訊處出來的時候,正好遇見了結伴而行的黑蛋、二愣子那幾個孩子。


    縣中學又放假了,這一次不知道要放多長時間。


    縣中學食堂的做飯大師傅,說是要去投奔親戚,想找到新的廚師,可能要等很長一段時間。


    一輛自行車也帶不了那麽多孩子,就算能,曹安堂也看著這些都可以騎車子載著他的少男少女,心中充滿了無力感。


    才三十出頭的人,心境變得有些跟老頭子一樣。


    一路上,哪怕是平時話癆一樣的黑蛋都很安靜,不是不想說話,實在是餓得沒力氣說話。


    天黑了。


    整個祝口村都靜悄悄的,隻有村頭生產社這裏還亮著蠟燭。


    猛子勒了勒褲腰帶,使使勁從門房裏搬出來一麻袋紅薯,往牆邊上一放,抬頭看向坐在小方桌旁邊劈裏啪啦打算盤的曹安堂。


    “安堂哥,咱村裏明天的口糧我弄出來了,待會兒我去各家發一發。”


    曹安堂應聲抬頭,不禁皺了皺眉。


    “怎麽就拿出來一袋,不夠了嗎?”


    “哥,不是不夠了,是用不了那麽多了。”


    “咋迴事?”


    “今晌午的時候,李大伯和韓二哥兩家子人一起走了,過了晌午飯,孫叔來過一趟,想等你迴來的,可等到傍黑天,等不及了一家人也走了。這幾家都不用發了,剩下的人家,一袋子蠻夠。”


    聽著猛子的話,曹安堂握了握拳頭,又無力鬆開。


    “那他們幾家的地呢?”


    “荒著呢,秋天的時候沒收上來多少,也就沒種,估摸著那時候就都打算好了的。”


    曹安堂除了歎息,無言以對。


    猛子猶豫了猶豫,邁步過來,往對麵一坐。


    “哥,要不,咱也走吧。”


    “走?去哪?”


    “去哪不行啊,去哪都比在這強。”


    “猛子你給我閉嘴,去哪都不比家裏強!咱老曹家當年也是逃難逃到這來的,這一待就是快一百年了。你現在跟我說,這一百年都是曹家老祖宗白逃來的?”


    “可是,哥……”


    “你給我閉嘴!猛子我告訴你,就咱村,誰都能說走,就咱倆不能走。別忘了咱倆是黨員!家有難,就棄家而去。那國有難,你是不是還當叛徒走狗了。你對得起你黨員這倆字嗎?”


    猛子平白無故挨了訓,怒氣衝衝起身,扭頭就去搬那袋子紅薯。


    誰知,沒等拎起來呢,就聽見身後大門被人拍響。


    這兩兄弟齊刷刷迴頭,就看到梁實誠一大家子人背包袱提行李的,站在了門外。


    曹安堂看到這幅景象,不由得歎口氣,起身迎了上去。


    門內門外站著,沉默了片刻,曹安堂艱難張張嘴:“梁大哥,要走啊?”


    “走了,不走不行啊。”


    梁實誠一臉的苦澀,其實本想悄默聲的離開,可到了村口看見這邊亮著光,還是鬼使神差一樣過來瞧一眼。


    “上哪去?”


    “往北邊去吧。”


    “北邊?”


    “嗯,南邊是去不成了。那邊迴來的都說了,人家不收了,都往迴趕人呢。路口都設卡了,餓死也不讓過去一步。”


    “那北邊就行?”


    “聽說是行。去年,羅家老二不是跟著隊伍一起去北大荒了嗎,前兩天送了信迴來,說是那邊張張嘴就有吃的。”


    梁實誠這話一出,猛子眼睛裏閃爍著精光。


    可曹安堂卻是歎息著閉了閉眼。


    “梁大哥,你可知道那北大荒有多遠啊。”


    “再遠,人家不也是有去到的嗎。再遠,那不也比在這強。”


    後半句話算是深深刺痛了曹安堂的心。


    梁實誠趕緊找補。


    “安堂兄弟,你別往心裏去。村裏誰都明白,要不是你,去年俺們就得想法子出門討生活了。能撐到現在,你的恩情俺們都記著。要怪,就怪這賊老天,咋就不能好好下場雨!”


    梁實誠抬手一指天空,怒罵出聲。


    罵也罵過了,可那又有什麽用。


    曹安堂深吸了一口氣,看看後邊老梁家一大家子人,尤其是還抱在懷裏的老梁家的大孫子,輕聲道:“這冬天呢,越往北走,越冷,給孩子穿厚點。”


    “明白,俺這心裏都有數。走走是冷,可要是真等到地方了,那也就開春了。”


    “行,梁大哥,我等你從春天裏給我寄迴來信。”


    “好,走了!”


    “不送了。”


    隨著曹安堂最後一句話,梁實誠擺擺手,剛轉身出門,曹安堂咬咬牙又是一聲唿喊。


    “梁大哥,等一下。”


    曹安堂扭頭過去,打開了猛子弄出來麻袋,從裏麵數著數的報出來一堆紅薯,快步送過去。


    “你家明天一天的數,多了的,我也沒有了。”


    那些紅薯抱在懷裏的那一刻,梁實誠一個大老爺們瞬間淚流滿麵。


    “梁大哥,哭啥。要走也是越走越好的。收好了吃的,別讓人搶了就行。”


    “誰敢!誰搶我和他拚命!”


    一大家子人就這麽離開了生活了幾十年的家鄉。


    曹安堂默默坐迴到小方桌前麵時,看著祝口村的長長一串名單,拿起筆來,在上麵幾戶人家的名字上畫上了叉。


    一天就走了四家。


    曾經熱熱鬧鬧的祝口村,現在已經冷清的不知道像什麽樣子了。


    猛子往前走兩步,欲言又止。


    曹安堂歎口氣,抓著頭頂的頭發,悶聲問道:“猛子,我算不清楚了,你算算咱村還能撐多久。”


    “哥,不用算,走再多人也撐不到過年。你別忘了,不光咱村,還有大隊裏別的村呢。咱這邊有富餘的話,按你說的,得給別的村勻過去。”


    猛子不敢再說勸曹安堂也走的話了。


    但殘酷的現實就在眼前,誰能避得開?


    曹安堂把手裏的筆一扔。


    “不算了。猛子,你去發吧。我再去地裏看看,看看還能挖出來點什麽。”


    “哥啊,整個大隊的地咱都翻了多少遍了?你現在就算是能找出來塊金子,又能有什麽用?大隊倉庫裏還有種子呢,那能撐到過年……”


    “不行,種子不能動!”


    “那就等著餓死吧!”


    猛子這些年,頭一迴和曹安堂頂嘴了。


    曹安堂又怎麽會不明白猛子說的那些。


    可還是那句話,走也不能走,留也沒盼頭,難道就真的過不了明年那個年?


    他仰著頭地看周圍,看著看著,突然蹭的下站起身。


    “算了,不撐著了,早晚都要走這一步,那就走吧!”


    猛子聽這話聽得有些莫名其妙,張嘴問道:“安堂哥,走哪一步啊?你決定要咱一起離開家了?”


    “不是離開家,是別的法子。猛子,去通知各村的生產社主任,都到大隊開會。”


    “開會?”


    “對,我有法子找到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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