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順著縣大院小樓敞開的樓門吹過來,一路吹打在會議室的門上,發出震響。


    當呂自強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兩腿止不住打顫的時候,隻感覺自己麵對的不隻是於慶年,也不隻是台上的十二個人,而是無窮無盡的翻身做主當家人。


    啪的一聲,什麽東西被扔飛過來,正巧落在呂自強的懷裏,嚇得他尖叫一聲,急忙揮手驅趕。


    等東西掉落在地上,所有人才終於看清楚,那正是剛剛被呂自強扔上台的紅皮小本本,又被於慶年給他“送”了迴來。


    沒人去理會呂自強做出什麽樣的反應。


    台上眾人在於慶年的示意下重新落座,片刻的沉默之後,於慶年一聲輕咳打破全場寂靜。


    “各位同誌,本次會議第一項議題正式結束,會議時間兩小時三十二分鍾,有沒有人需要休息的?”


    片刻的安靜。


    “好,既然大家都不需要休息,那麽我們開始本次會議的第二項議題。就相關報刊刊登我縣生產處曹姓同誌不實評論報道事件,請相關人員解釋事情經過。吳昊同誌,評論文章是你寫出來的,你說一下吧。”


    “啊?”


    吳昊有些懵。


    經曆了今天一早被呂自強的洗腦,再到過去這兩個多小時的會議過程上各種情緒起伏,他早就把寫文章發報紙的那件事情給忘得一幹二淨了。


    此刻猛然被於慶年點名,嚇得他差點滑到座椅底下去,就那麽整個人癱在椅子上,瞪大了眼睛看於慶年,大腦一片空白。


    於慶年皺皺眉頭。


    “吳昊同誌,文章是你寫的,你就沒有什麽要說的嗎?”


    “我,我沒……”


    吳昊嘴都結巴了,遊離的靈魂正在使勁凝聚迴來,整理出正常的思維節奏。


    可沒等他完成心理建設,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從旁邊響起,驚得他下意識扭頭,也讓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出現偏移。


    “那事有什麽好說的。”


    誰也想不到,這時候情緒調轉迴來的人,竟然還是呂自強。


    不得不說,這家夥的心理素質也算是強大到了一定程度,短短時間內就將剛才遭遇的強壓拋開腦後,再度仰頭直視台上,眼神陰鬱地幽幽說道:“曹安堂無故傷害我,縣中學進修班幾十人全都看在眼裏,吳昊還留有照片證據,寫文章對這種惡霸土匪行徑進行批判。事實經過簡單明了,請問於書記,這還需要我們多說什麽?”


    最後的問題是在問於慶年,可這家夥那種充滿挑釁意味的目光,完全就是落在曹安堂的身上。


    一件私事,一件讓曹安堂夫婦兩個備受屈辱的事件,拿到了報紙上去報道,還鬧到了縣主要負責人的會議上來討論,這已經夠讓曹安堂惱火的了。


    呂自強現在還惡人先告狀,讓他還能怎麽沉得住氣。


    曹安堂騰得下站起身,張嘴就要去反駁。


    可話沒出口,台下的呂自強猛然站直,先聲奪人。


    “曹安堂,你想說什麽?不就是想說我騷擾付粟錦,你才對我動手的嗎。簡直就是可笑!我呂自強行得正坐得端,怎麽會騷擾女同誌。你說說,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我騷擾過付粟錦。”


    證據?


    呂自強竟然還有臉在這裏要曹安堂拿出來證據?


    “拿不出來證據是不是?那好,證人也可以。你找人來證明,隻要有一個人說我是騷擾了付粟錦,我立馬道歉!”


    該死的呂自強,還嫌事情鬧得不夠大嗎。


    這種事情,讓曹安堂如何去找證人?


    難道要人來證明他的愛人被別人給騷擾了?


    曹安堂和付粟錦都不知道羞恥的嗎。


    “證人你也找不來?那行啊,你讓付粟錦來,隻要她在這裏說我騷擾她,還說清楚我怎麽騷擾的她,我就當麵認錯。”


    “呂自強!”


    曹安堂徹底爆發了。


    被眼前這個無賴懟的啞口無言,他可以不在乎。


    但對方用這種態度,說什麽還要付粟錦過來當麵對質,那就是從言語上去侮辱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任誰也沒想到曹安堂爆發起來的速度是那麽快,直接越過麵前的桌案,從台上猛衝下去,一記飛踹直奔呂自強的心口。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


    呂自強很清楚自己剛才所說的一切會激怒曹安堂,但他真沒想到,曹安堂被激怒之後做出的行為,容不得任何人做出反應。


    片刻的愣神之後,就感覺胸口上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他整個人騰騰騰後退好幾步,絆倒在座椅那,直接倒翻出去,引發台下一片混亂。


    也是這時候,台上眾人才反應過來。


    胡愛國和周棟齊刷刷衝過來,一左一右使勁拉住曹安堂。


    “曹安堂,你冷靜。”


    “都別拉著我,我打死他!”


    場麵徹底亂了。


    再有田農和常動奔跑過來,四個人幾乎是抬著曹安堂往後撤。


    於慶年都很崩潰地使勁拍桌子,厲聲怒吼:“曹安堂,你給我迴來!”


    錯了!


    到此刻,於慶年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麽嚴重的錯誤。


    報紙報道那是惡性事件,但事件起因完全屬於私人隱性問題,如何能在這種會議上進行討論。他想當然的要用這種方式給曹安堂消除影響,卻沒想過這其實是對曹安堂兩口子的另一種傷害。


    可後悔有用嗎?


    事情已經完全不受控製了。


    曹安堂這邊情緒激烈,很難平複。


    誰也沒注意到,呂自強那邊被人七手八腳攙扶起來的時候,捂著胸口使勁咳嗽的同時,還有一絲奸計得逞的目光從眼中滑過。


    “咳咳咳!都看到了吧。這次的證人足夠多了吧?曹安堂當眾打我,這件事情該怎麽處理,你們誰來給我一個說法!”


    真難為呂自強呲著牙,還能把話說的這麽清楚。


    於慶年一個箭步跳下台,震聲唿喊:“衛生處何誌正,宣傳處丁辰,立刻送受傷的同誌去縣醫院接受救治,避免傷情惡化!”


    於慶年這臨場反應能力也是夠強的。


    曹安堂就算出腳再重,那也不至於把人踹的需要去醫院,再說了,就憑剛才呂自強底氣十足的一番話,哪點像是不送醫院就會傷情惡化的狀態?


    可於慶年還是下達了這樣的命令,明顯就是要先把矛盾一方送走,再從長計議。


    被點名的何誌正和丁辰隻是微微一愣就放棄了幫忙拉扯曹安堂的舉動,齊刷刷衝去坐席那邊,直接翻越過去第一排座椅,硬是將其他人給擠開,一左一右架住了呂自強。


    “呂自強同誌,你受傷太重了,快走,我們送你去醫院。”


    衛生處的何誌正這一句話,那表現出來的急切,總給人一種多耽誤點時間,呂自強就會傷重而亡的錯覺。


    旁邊宣傳處的丁辰沒立刻說話,可他做的很直接,就是反手一壓呂自強的手臂,迫使對方直接彎腰下去,隨後另一條胳膊橫在呂自強低頭之後的後腦勺上方,使勁揮舞手臂,驅趕旁邊本就沒有誰阻擋的人群。


    “都閃開閃開,別擋著路,耽誤了呂自強同誌就醫,你們誰也擔負不起這個責任。”


    包括齊妙妙和吳昊在內的周圍眾多青年全都懵了,哪怕是距離這邊已經有好幾米遠,還是下意識地朝更遠處退了退。


    被架住的呂自強更懵。


    他有意激怒曹安堂,就是為了讓曹安堂當眾做出些不理智的舉動。


    眾目睽睽之下,隻要曹安堂敢對他動手,就別想再有好果子吃。


    之前一切都是按照他預想的那樣發展,怎麽到了該他表演的時候,卻被其他人搶走了演出舞台。


    “我不去醫……”


    呂自強試圖大聲唿喊。


    沒成想,旁邊何誌正伸手過來使勁壓了壓他的腦袋。


    “不,你要去!”


    “不是……”


    “是的!”


    在場各位縣主要部門負責同誌,誰不知道曹安堂當眾打了呂自強的後果會有多麽嚴重。大家隻想趁著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趕緊將呂自強弄走,草草結束這場會議。事後就是內部批評曹安堂,怎麽處理都能有個大家可以接受的結果。可一旦其他人迴過味來,還讓呂自強留下,當麵處理問題,就算是於慶年也別想保住曹安堂分毫。


    何誌正和丁辰生拉硬拽著呂自強往正門那邊走。


    胡愛國、周棟等人幾乎是抬著曹安堂從側門要離開。


    於慶年站在椅子上大聲唿喊“同誌們,看我這邊”,那是在試圖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力。


    場麵很是混亂,但亂中有穩,一切都還在縣大院眾人的掌控之下。


    隻要兩邊人出去,一切都會結束。


    可這世上哪會有一件事情是完全按照個人意願去發展的。


    當何誌正和丁辰那邊已經架著呂自強去到正門邊,伸手要拉開會議室大門的時候,雙開大門突然被人從外麵猛的推開。


    事發突然,驚得何誌正和丁辰齊刷刷後退。


    這可苦了低著腦袋往前聳的呂自強。


    轟然開啟的實木門框直接撞在呂自強的腦門上,撞得他騰騰後退兩步,重心不穩仰躺過去,在地上翻了個滾,又迴了會場過道中間。


    這下子,那些被呂自強組織來的知識青年們終於迴過味來了,齊妙妙和吳昊掙命一樣朝呂自強摔倒的地方飛衝過去。


    側門那邊都已經打開門的胡愛國眾人發現這裏的意外情況,稍稍愣神,竟是被曹安堂掙脫開。眼見曹安堂又往迴跑,驚得他們趕緊齊刷刷撲過去,又是一番混亂才將人按住。


    會場大門外,那位從外麵推開門的通訊處通訊員,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個簡單的推門動作,造成了什麽樣的變故,傻愣愣看著會場裏的混亂局麵,渾身激靈靈打個寒顫,竟伸手將大門給關上了。


    一想,又不對勁,再伸手推開會場大門。


    兩扇門開開合合,完全是在考驗於慶年的耐性。


    齊成都看不下去了,當時就要怒斥一聲,好好問問那個通訊員到底要搞什麽。


    可不等齊成喊話出來,一聲怒吼蓋過全場。


    “都閃開!”


    怒火衝頭的呂自強使勁推開身邊圍聚的人群,左手捂著腦門,右手直指於慶年等人這邊。


    “你們攤上事了,你們攤上大事了!”


    “我是呂自強,我是省裏派來的!你們一個小小的縣城敢這麽對我,我要告你們!”


    “我要揭發你們,我要批判你們,我要讓你們所有人都付出代價!”


    “都該死!都得死!”


    偌大的會場,迴蕩著呂自強歇斯底裏的癲狂呐喊。


    於慶年目光陰冷,麵無表情地緩緩開口:“呂自強同誌精神狀態出問題了,送他去醫院。”


    “我不去醫院!誰也別碰我,我看你們誰還敢碰我!於慶年,我要讓你第一個……”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抽打在呂自強的臉上,叫囂聲戛然而止。


    動手的人是馮剛老教授,驚住的則是全場所有人。


    這一次的安靜,持續的時間特別長。


    直到吱嘎一聲會議室大門發出的響動,徹底打破沉寂,那個試圖再次關上門的通訊員石化了一樣,整個人僵硬在原地,承受著全場情緒各異的目光。


    一滴冷汗從通訊員的額頭滴落,他艱難地咽口唾沫,猛然挺直身板。


    “於書記,省裏來的電話,要找您。”


    說完這句話,通訊員抽身後撤,雙手帶動大門緊緊關閉,隨後就是兩腿打著彎,扶著走廊牆壁,逃命似的離開這裏。


    他要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會議室裏就算是發生再爆裂的事情,他也不想知道,他也不想看見。


    安靜再次成為整個會場的主調,這裏情緒最為激動的呂自強和曹安堂兩個人都獲得了短暫的頭腦冷靜,也足夠讓局麵稍稍穩定了。


    隻是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


    最後還是於慶年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所有的煩躁。


    “全體迴歸原位坐下,會議暫停,我去接個電話就迴來。我迴來之前,任何人不準輕舉妄動!齊成,走!”


    無論發生任何事情,於慶年都不能不接省裏打來的電話,邁步向外走,後邊齊成緊緊跟上。


    也是於慶年離開了會議室,這邊田農、胡愛國等人拽著曹安堂去台上坐好。


    台下眾人麵麵相覷,最後目光難免落在呂自強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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