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會場再次陷入到死一般的沉寂。


    於慶年拿著呂自強都過去的紅皮小本本,翻來覆去看個不停,盡管那上麵隻寫了“民主監督委員會會員:呂自強”等簡單的信息,但看到發證機關上印刻的“省組織”部紅色印章,即便是他也無法保持鎮定。


    首都召開的第八屆二次全體會議,會上有什麽討論事項,還沒那麽快就傳遞信息到這裏。


    省裏組織什麽樣的工作安排,也不可能那麽快就發送文件到縣城這來。


    如果於慶年以此為借口繼續針對呂自強,甚至是強行讓對方離開會議室,也不是不行。


    可他敢嗎?


    試問在場的所有人,誰又膽子在看到省組織蓋章的證件之後,還敢將持有證件的人從這裏趕出去。


    當於慶年慢慢放下手中的證件,帶動著台上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台下呂自強的身上時,就能看到呂自強臉上充滿特殊意味的冷笑。


    “於慶年同誌,你對我的身份還有疑惑嗎?”


    “呂……”


    “行,你不用說什麽,我知道你心裏肯定有疑惑。我也不介意在這裏好好和你解釋一下。首先,你剛才也說了,今天這場會議遵從的是‘長期共存,互相監督’的上級指示精神。我作為一名黨內同誌,是不可以坐在台下的。可你別忘了,黨內外的互相監督之前還有個前提,那就是黨內的自我監督。我以一名黨內非機關工作人員的身份,對黨內同誌展開監督,這有什麽不可以?我以一名知識分子的身份,在這裏對一線革命同誌的工作提出建議,又有什麽不可以?我以一名普通人民群眾的身份在這裏發表正當個人言論,又有什麽不可以?”


    呂自強的連番質問,隻能是讓於慶年啞口無言。


    “於慶年,你但凡是敢說出來一句不可以,還覺得我沒資格對你們提出意見。那你就是在無視國家法度,違反了五四憲法第十七條‘一切國家機關必須依靠人民群眾,經常保持同群眾的密切聯係,傾聽群眾的意見,接受群眾的監督’的規定。你就是無視黨的紀律工作,嚴重脫離群眾。來,紀檢處的胡愛國同誌,你說說,你的工作是不是對黨內成員展開監督。如果是,那你為什麽要坐在上麵?你應該下來,和我站在一起!”


    話說到這,呂自強的矛頭陡然轉移到胡愛國身上。


    胡愛國隻感覺好一陣頭皮發麻。


    從這場會議開始到現在,台下那麽多人提建議,覆蓋了縣裏工作的方方麵麵,就是沒有一個點名他這位紀檢處處長的。原以為,他的工作不在今天這場會議涉及的內容範圍,誰知呂自強這時候點到了他,還是直接將他同台上的整個集體徹底割裂。


    胡愛國是不可能走下去,和呂自強站在一起的。


    但從此刻開始,老胡在上麵也是如坐針氈。


    隻因為呂自強以憲法和黨內紀律為武器,正是在剝奪他的權力,搶奪原本該是他來做的工作。


    台上眾人,哪怕是於慶年都為胡愛國捏了一把汗。


    可呂自強今天有備而來,又怎麽可能單純地去針對一個胡愛國。


    “胡愛國同誌,你說不出來話了,是嗎?行,你什麽都不用說。我來說。”


    呂自強一個轉身,伸手指向馮剛。


    “各位,你們都應該很熟悉馮老師的。馮老師在教育界的成就,不說遠了,就算是去到濟南都沒幾個人能比得上。他所學習的教育學理論、所看的教育發展史書籍,比你們這些人加在一起都要多。這樣一位成就斐然的老教授,竟然被你們放在縣大院裏完全成了個透明人。那位教育處的常動同誌,請問你有多少次和馮老師討論過縣裏的教育工作問題?”


    被點名的常動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台下的馮剛驚愕地看著呂自強,明明應該感謝這家夥替他出頭,卻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也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呂自強一個轉手指向齊妙妙。


    “這位齊妙妙同誌,曾經作為優秀交流生,去蘇聯學習了一年,學的正是蘇式社會主義政治學理論。她對擁有成功經驗的蘇式社會主義製度都非常了解。現在在這裏,一個小小的縣城,對縣裏的人事組織工作提出建議。我想問問田農同誌,你有什麽資格去質疑她的建議是否正確。你是在質疑她,還是在質疑整個社會主義製度的發展?”


    不等田農做出反應,呂自強轉手再次指向吳昊。


    “吳昊同誌是專業進修經濟學理論的,對全世界的經濟學發展史頗有了解,尤其是熟讀社會主義經濟學理論的各種名著。我想問問生產處的曹安堂,你讀過幾本經濟學理論的著作?你知不知道未來的經濟發展模式,你懂不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道理?就算你懂,你能有吳昊同誌理解的更深刻嗎?如果沒有,那你有什麽資格去反駁他提出的建議?”


    呂自強一個個去點名,可謂是將在場這些知識青年的優勢講述個清清楚楚。


    千言萬語,最終匯聚成一句話。


    “你們這些連小學都沒上過的人,有什麽資格用‘未必’這兩個字,迴應眾多優秀知識分子以畢生所學向縣裏各項工作提出的建議?”


    台下群情激憤了。


    那些青年真是紅著眼看台上,感覺隻要呂自強再來點引子,就能徹底引爆他們的情緒,讓他們呐喊著要求台上這些人將自身的工作,交給他們這些“專業人士”來處理。


    形勢陡轉,誰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麵。


    不能再這麽繼續下去了。


    於慶年握拳狠狠一砸桌麵。


    “呂自強,就算你說的都對,那也要明白,黨對一切工作的領導地位是不容質疑的!”


    “於慶年,我當然明白,我怎麽可能會否認黨對一切工作的領導地位呢。我剛才所說的一切,無非是想說明一點,那就是我要向你們提出建議。我建議,縣內各個部門的工作,都要在在場這些優秀知識分子的監督和協助下展開。你,還有台上各位黨內同誌,願不願意接受監督和協助,願不願意吸納知識分子進入到工作隊伍當中?”


    兜兜轉轉到最後,呂自強終於“圖窮匕見”。


    他今天帶這麽多人來是幹什麽的?


    怎麽可能就是簡單的提提建議,然後各迴各家,等待著台上這些人商討出個“是否接受建議”的決定。


    他要的更多。


    尤其是收到那份“監督委員會會員證”之後,他已經確定時機成熟,來這裏隻為實現一個從機關外到工作隊伍內的跨越。


    於慶年擰著眉頭,臉色陰沉的都能滴出水來了。


    一方麵是歡迎各界知識分子對黨內各項工作提出建議和批評的政策指示精神在前,另一方麵是剛剛齊妙妙就說過的“吸納黨外民主人士進入到工作隊伍當中,實現20%-25%人員比例”的組織工作要求在後。


    麵對呂自強的“建議”,他不可能說不接受。


    “這件事情,會後我們會召開集體會議進行討論的。”


    “討論?於慶年同誌,你告訴我,你們討論之後會是一個什麽樣的結果?放著眼前這麽明顯客觀事實不顧,你們還要進行討論才能給出決定,這可不是正確的做法。這就是在主觀臆斷,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


    “你……”


    “你聽我把話說完。如果你們不接受我的建議,不接納黨外認識參與到機關工作內,還是以你們這個所謂的集體掌控全縣各項工作。請問你們這個集體是大的集體,還是小的集體?你問問你自己,是不是在搞宗派主義?”


    “縣內不存在任何小集體,也不會有‘宗派’情況!”


    “是嗎?那我再問問你,非機關內的優秀同誌要求參與工作,你們如果拒絕的話,一言堂否決所有人的申請。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們在搞官僚主義?”


    “呂自強,注意你的言辭,你這是在對我們台上所有同誌的無理指責和汙蔑!”


    “汙蔑?我有沒有汙蔑,你們自己心裏清楚!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官僚主義,這三樣你們全都占了。那我隻能很不幸地告訴你們,偉大領袖提出要在明年進行的整頓運動中,就是要對著三種黨內工作中的不良風氣進行整頓。於慶年,你好好想想,是現在就早早認識到自身錯誤,做出改正。還是等真正的整頓工作開始,等我向省裏的工作調查組反映你們這裏的所有問題之後,再做出改變?”


    話說到這,呂自強微微一頓,轉身迴去,施施然往自己的座位上一坐。


    “於慶年,你們好好想想吧。總之,我們是可以等待的。你們也可以等待。但是全縣各項工作的開展能不能等待,全縣十數萬追求生活水平提高、文化生活豐富的人民群眾能不能等待,那我就不知道了。”


    會議開始之前,所有人都預感到今天會發生一些比較激烈的爭論場麵。


    但誰也沒想到,結果會變成呂自強激烈發言,於慶年等人無力反駁。


    所有目光匯聚在一起,全都落在於慶年的身上,都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於慶年握緊的拳頭突然一鬆,扭頭看向齊成。


    “齊成,所有會議發言記錄了嗎?”


    “報告,全部記錄下來了。”


    “好。”


    於慶年點點頭,目光放在台下。


    “各位同誌,你們的建議,我們已經完全記錄下來,本次會議結束之後,會盡快召開全體會議進行討論……”


    話未說完,台下呂自強騰得下站起身。


    “於慶年,你還要會後討論?”


    急聲質問足以彰顯呂自強的內心焦躁和急迫,他說了這麽多,就是要在此刻得到個他想要的結果。


    然而,於慶年硬是沒去理會他的打斷,目視前方,繼續未完的話語。


    “縣集體討論出結果之後,會以文件形式……”


    “於慶年!”


    “文件形式下發,告知各位所有討論結果。現在我宣布,本次會議的第一項討論內容結束!”


    “不能結束!”


    “周棟!”


    誰也不知道麵對呂自強的強行反駁時,於慶年為什麽會突然喊出周棟的名字。


    唯有周棟早有心理準備,騰得下起身,一把將配槍和手銬拍在桌案上。


    “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第七條第二款,凡以推翻人民民主政權,破壞人民民主事業為目的之行為,則視為反革命罪犯!”


    “五四憲法第六十五條,縣級以上的人民委員會領導所屬各工作部門和下級人民委員會的工作,依照法律的規定任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


    “縣治安保衛條例第一條,任何形式衝擊縣鎮機關正常工作行為,視為破壞民主和平局麵,嚴懲不貸!”


    接連三句話過後,周棟邁步橫移走出台前,在講話台一側站定,啪的下倒背雙手跨立,冷眼掃視全場。


    台下原本被呂自強引動起來的火熱情緒,在這一刻就像是又盆冷水劈頭蓋臉澆下來,瞬間消失無蹤。


    所有人渾身肌肉緊繃坐在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吳昊和齊妙妙低著頭一左一右使勁拉扯呂自強,示意他趕緊坐下。


    呂自強不是不想坐下,是當周棟起身的時候,看到拍在桌子上的兩樣東西那一刻,他的兩條腿已經完全不聽使喚,真的做不出來絲毫多餘動作了。


    一個自以為憑借三寸不爛之舌,拿著歪理邪說,依靠對正確政策製度的曲解,就可以改變一切的心懷不軌之徒,又怎麽可能明白黨領導下的人民政權是如何實現的。


    如果呂自強這種人隨便幾句話就能達成自身不可告人之目的,又怎麽會有現如今的安全與穩定。


    更重要的是,呂自強還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呂自強,你別忘了,我們台上所有人不僅僅是縣機關工作人員,我們還有一個更光榮的身份,那就是縣人民代表!你代表的隻是你自己,我們代表的是廣大人民群眾。一切權力都是掌握在人民手中的,任何機關工作人員的認命都要由人民委員會決議通過。你想加入到革命工作隊伍當中來,我們歡迎。但是,呂自強你必須得到人民群眾的同意。因為!”


    於慶年話說到這,緩緩起身,帶動著台上所有人共同起身。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於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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