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武一十八年。


    魏,宣威七年。


    臘月二十二。


    三天前的大雪悄然而停,清晨的天空仿佛被衝洗過一般,潔淨蔚藍。放眼望去,萬物銀裝素裹,天際蒼茫。天氣雖然寒冷,但多少有些讓人心曠神怡。長長的行軍隊伍在潔白的大地上緩緩移動,猶如一條長蛇巨蟒。吳修所在的黑甲營在騎兵的後方,在這條巨蟒的頸部。


    按照軍種,他們隻是步兵。在戰場之上,他們按照攻擊和防守站位,首尾相顧。尋常的騎兵也很難衝散他們,在魏軍曾經的演武中,黑甲營頂尖的五人小組可以擊退六十普通步兵,騎兵則為三十騎。這不僅是他們的武藝相對高超的原因,更有相互間嫻熟配合的因素。


    黑盔黑甲,看上沉重無比,實則比那些輕騎兵的盔甲還要輕一些,這是唯有黑甲營士兵才有資格穿的玄晶甲,是將玄鐵千錘百煉而成,上好的玄鐵往往是鍛造神兵利器的頭等材料,玄鐵本身沉重,經過千錘百煉後會形成鐵晶。鐵晶輕薄卻異常堅硬,鐵晶由玄鐵鐵釘和鐵鏈串聯在一起,就製成了這套盔甲。


    製造這種玄晶甲,黑甲營的統帥段天涯可是尋遍了魏國匠人,因為普通的匠人別說是鍛造,便是燒紅它所需要的火都找不到,最後還是魏王的老師文若以山上人的身份找到了魏國西北部的山上門派龍虎山莊,龍虎山莊作為山上門派,有為山上人鍛造神兵的山上匠人。


    起初龍虎山莊拒絕了此事,緣由是不便參與山下事,但最終是介紹了一個山下匠人。那個匠人曾在龍虎山莊修行,邊修行邊在鍛造坊當夥計,後來母親病重下了山,幾年後修書到龍虎山莊,說是有家人要照料,從此便結束了修行。


    在山上門派,弟子私自脫離門派是要被懲罰的,重則死,輕則會被毀去一身修為,為了這事龍虎山莊還派人下山尋找調查過,隻是那人真如他信中所說,在家鄉開了家鐵匠鋪,為當地農戶做一些農具,順便在家照料自己的父親和殘疾的大哥,並且他在當地的口碑也很不錯,善於助人,與人為善,並未仰仗自己的一點點修為作威作福,尋他的師門長輩隻是斷了他的一條手臂,算是放過了他。段天涯找到此人,他開始沒答應,段天涯隨即掏出一封師門書信,鐵匠開始是痛哭一場,後來便接下了此事


    但是製作玄晶甲極慢,那人雖然廣招學徒,甚至段天涯調來了大魏軍部的兩千匠人,十年的時間也不過才出了六千餘副。玄鐵製成的玄鐵晶極貴,曾經有不守規矩的黑甲營士兵偷偷將玄晶甲拿到黑市販賣,後被段天涯發現,那人在全體黑甲營士兵的麵前被斬首。從此黑甲營便有規定,凡是丟失玄晶甲者流放,私售者斬。


    魏軍裏盛傳一句‘養得六千黑甲營,苦了十萬尋常兵’,由此可見,說的很對。


    黑甲營士兵都穿玄晶甲,這是規定,但對於武器,則很隨意。用統帥段天涯的話說,如果你老二能殺人,你也可以把他掏出來用。所以,黑甲營士兵除了身上的玄晶甲比較像模像樣,用的武器則是五花八門,甚至有個兵,用的是鋤頭,更有甚者並不習慣用兵器,隻用一雙拳頭。


    魏軍有製式的武器,那就是刀,稱為魏刀,刀輕,弧度略大,鋒利無比,如果流落山下江湖便是一把利器,在戰場上魏刀聞名遐邇,黑甲營士兵也有很多用的是魏刀,比如莊稼漢子出身的黃二。


    吳修,身後背著一杆銀槍,槍刃寒光四溢,槍身銀白如雪,這是他的戰利品,它之前的主人是蜀王的世子,熊宓。槍名,寒雪,算是一把山下神兵了,甚至此槍的來曆傳說與山上門派有關,不過其他人隻是眼紅的份,吳修則成了它的新主人。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與魏刀相比,讓吳修覺得更趁手,殺人也更快。


    辰時末,隊伍緩緩而停,停在了邙山腳下蒼茫的平原之上,旭日初升,陽光很溫和,有傳令官舉著紅旗,騎著快馬從軍隊一側疾馳而過,反複喊道:“魏王有令,原地休整!”


    所有人抬頭,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之下,很溫和,並不刺眼,然後大家開始閉上眼睛,盡情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這是生命的氣息。


    可是,又有誰知道明天的陽光是否還是這般溫暖和煦呢?


    吳修也不知道,他隻是注視著,直到自己的眼睛發酸發痛,直到流下了淚水。他摘掉係著寒雪的黑色繩子,係在了槍刃之下,然後迴頭看向身後的韓東來,曹家寶,黃二和平兒,用他淚眼朦朧的眼睛看著他們每一個人,微微而笑。


    鼓聲響起,所有人整理盔甲,所有人開始抽刀,雪白的兵刃在陽光之下開始活了過來,有了嗜血的生機。騎兵開始衝鋒,鼓聲大作,喊聲四起,震耳欲聾,這壯觀的場景有幾人能親眼目睹?曾經有些山上修士,觀此景得以圓滿神通。十萬重騎兵手持長矛衝鋒,場麵蔚為壯觀,並且宋軍重騎隻多不少。接著便是二十萬輕騎兵分左右,側翼包抄,這是最簡單的戰術,也是最實用的戰術。


    段天涯拔刀沉默不語,將刀高高舉起,身後的六千黑甲營士兵同樣把武器舉起,各式各樣的武器使得場麵並不好看。重騎鑿陣需要一段時間,他們在等。吳修已經站在了五人隊伍的最後方,曹家寶則到了前麵,中間是黃二,平兒和韓東來,進入戰場他們會以菱形分布,上麵是韓家寶,左邊是黃二,右邊的韓東來,後麵是吳修,中間則是善於遊鬥的平兒。韓家寶使鐵鐧,沉重無比,平兒曾經試過,雙手也不能拿起,他用鐵鐧拍了拍左手的黑盾,發出蹡蹡的聲響,“都別死啊,說好了,下次的花酒該我出了,死了可就喝不著了!”


    韓東來手持長劍,著實是一把長劍,跟他的身材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那把劍纖細,劍尖比其他的劍更窄更尖,據他所說,這是他唯一沒有賣的家產,生在貴族,小時候他的父親也請過幾個劍術高手,教他使劍,劍術也說得過去。韓東來抖了一個劍花,邪邪笑道:“放心,就算你死了喝花酒的錢也得照出。”


    曹家寶正要罵人,平兒跳起來用雙刃狠狠的敲了一下曹家寶的頭,給憨傻的曹家寶嚇了一哆嗦,正要開罵,平兒卻說:“傻大個!聽說你家裏給你找了個媳婦,你要是死了就歸我了好不好,我保證頭一胎隨你姓曹!”


    黃二正站在曹家寶的後麵,曹家寶比他高了兩頭還不止,在他麵前就像一座大山,平日沉默不語的他咧了咧嘴,突然悶悶說道:“我其實有個女兒。”


    所有人都看向他,連吳修也不例外,韓東來睜大眼睛看過去,“臥槽,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老四你說啥呢?”


    平兒聽得真切,卻說道:“老黃說他有個女兒,正好跟我年齡相仿,讓我不要跟曹家寶搶媳婦兒。”


    黃二又繼續悶悶說道:“她身體不太好。”


    平兒笑著說:“沒事沒事。女人嘛就是要用來疼的,我保證以後好好待她,重活一件都不讓她幹,並且我保證,從今天開始我會向老二學習廚藝,以後家裏做飯洗碗洗衣服啥的我全包了!”


    韓東來憋了一眼平兒,“切!就你那懶惰性子,別說是洗衣做飯了,就連拉屎都得別人給你擦!”


    平兒正要反駁,黃二卻又悶悶的說了一句:“她是個瞎子。”


    所有人便不再說話了,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看自己手掌的看手掌。


    總之,有些尷尬。


    隻是黃二,依舊是咧了咧嘴。


    “黑甲營聽令!進攻!”


    傳令官再一次疾馳而過,段天涯用他那把刀指了指前方,然後隊伍緩緩向前,開始慢慢散開,五人隊形各異,但大多是菱形分布。吳修背手持槍,拖槍而行,沉默不語。


    死戰開始。


    曹家寶敲了敲黑盾,大喝一句,“比一比,誰殺的更多!”


    進入戰場,迎麵攻來的是騎兵,站在隊伍前方的曹家寶,用重重的黑盾砸在戰馬之上,戰馬一個悲鳴,翻了過去,曹家寶咧嘴一笑,一鐧打到了那個倒地士兵的頭上,一瞬間鮮血四濺。看到曹家寶這樣的威猛殘忍,剩下衝過來的兩騎急忙勒停戰馬,向前滑出了足足五米,那兩騎也是身經百戰,正麵突襲不成,兵分左右,向兩側攻去,左側的黃二一個矮身,鋒利的魏刀齊齊斬斷了馬蹄,那人滾落在地,吳修用長槍以迅雷之勢刺進他的喉嚨,又閃電一般的拔出,鮮血噴射而出,長槍寒雪未染一絲血跡,鮮血正好灑在了黃二的臉上,黃二一個激靈,連神情都變了幾分,雙眼瞬間發紅,宛如嗜血魔鬼,立馬就上前補了一刀。韓東來看著衝來的一騎,陰惻惻的冷笑,他單腳點地,一個俯衝,未到那一騎之時,便一個側身,長劍長風窄而尖的劍刃神出鬼沒的如靈蛇吐信一般,刺中了那個人的動脈,那一人一騎,衝勢未停,鮮血卻在馬上噴灑四周,韓東來迴頭望去,笑道:“老五,給你玩玩兒。”


    平兒咧嘴一笑,縱身而起,雙刃齊齊刺中那人的脖子,然後那人跌下馬來,垂死之時,驚恐的看著平兒,似乎始終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死了。


    接著,又是一番人馬趕來,有騎兵,有步兵,曹家寶以力打力,往往是來人帶馬都給撞的眩暈過去,韓東來劍招變化莫測,身形閃轉騰挪,似舞女翩翩起舞,毒辣的劍招無一不是刺中別人的脖子和盔甲未覆蓋之處,黃二仗著玄晶甲堅硬無比,別人砍向他也不躲閃,用他斜刀砍柴刀法不知疲倦的砍下去,在他麵前的敵人往往都是非死即傷,吳修在隊伍後麵,長槍快速左右而出,如毒蛇覓食,一擊必中,平兒始終遊鬥於四周,見到人多就會後撤,撤到相對輕鬆的隊友身邊,他身形極快,據說是他母親的江湖相好教給他的一身武藝,他擅長以極其詭異的身姿繞後,給人致命一擊。


    戰鬥繼續,騎兵撤下主戰場開始休整和重新列隊,黑甲營進入核心戰場,隨後是普通步兵。大宋也是如此。不過在人數上,宋軍始終是占著優勢,從高處看去,大宋士兵如洪水浪潮一般湧進戰場。宋軍之前多是步兵,與魏軍交戰後才漸漸發展以騎兵為進攻先鋒的戰術,所以宋軍不弱,至少步兵不弱。


    戰場殺人,總有力竭之時。


    黑甲營開始有所損傷,黃二的右手手指斷了三根,開始單手持刀揮舞,平兒速度開始下降,曹家寶依舊站在隊伍前方,身上的玄晶甲刀痕密密麻麻,但他依舊左衝右撞,保證隊伍的防守,韓東來長劍已經沾滿了鮮血,拿劍的手傷痕累累,吳修倒是沒有受傷,此刻以左側為主,幫助黃二阻擋敵人攻勢。


    段天涯始終閑庭信步,隻是默默出刀,默默擦拭遮住眼睛的血跡。


    午時已過,太陽開始向西而斜,黑甲營已經損失一千餘人。建營到如今已有十年,曆經大小戰爭一百餘場,還沒有哪場戰爭有今天這般的損失。但,以黑甲營為首的步兵,將戰場足足向前推進了十裏,抵擋著宋軍一次又一次的攻勢。


    魏王看的真切,他隨著騎兵已經連續的衝鋒了三次,此刻他在戰馬之上,遙望頭陣的黑甲營,大笑道:“此戰,黑甲營當屬首功!近衛營聽令,隨我衝陣左方,其餘休整騎兵衝陣右方,我們接過戰場,讓黑甲營喘息片刻!”


    “是!”


    宋國大將軍韓通畢竟老邁,並未親赴戰場,高坐馬背之上,眺望道:“騎兵迎戰!”


    戰場又一次被騎兵接了過去,黑甲營後撤,開始在滿是屍體的戰場休整,該包紮的包紮,該喘氣的喘氣。吳修撤掉衣衫,將黃二的手指包紮起來,“還能行嗎?”


    沉默的黃二臉色有些失色,隻是點點頭。


    平兒也受了傷,右肩中了一刀,有玄晶甲護體,傷口並不深,隻是有些影響右手持刃,他脫掉上衣,韓東來替他包紮,他慘笑道:“誰都不要說什麽,暫時都還死不了,如果讓我迴去,還不如讓我去死!”


    吳修喝了口水,眺望遠方的戰場,“都休息吧,接下來才是死戰。”


    曹家寶大口喝水,大口喘氣,“娘的,現在要是能吃一頓牛肉,我還能殺他個三百迴合!”


    段天涯在隊伍前方站了起來,迴頭看了看休整的黑甲營,對著所有人躬身抱拳,道:“段某謝過了!”


    有些負傷嚴重的士兵開始後撤,但大多都選擇繼續戰鬥,比如平兒和黃二。


    申時,騎兵也開始後撤,戰場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魏宋兩方開始很有默契的休整,韓東來平兒和黃二的傷口被灑上了藥,血漸漸的止住了,疼痛也有所緩解。


    這些暫時止血鎮疼的藥,可以讓他們繼續保持戰鬥力。


    夕陽如血,光輝灑落大地,像是給死去的士兵鋪上了華麗的金被。


    皎月姍姍而來,戰鬥開始。


    這次依舊是黑甲營頭陣,段天涯在前方緩緩而行。他身後五千黑甲營沉默不語,他們目視前方,視死如歸,殺氣騰騰。沒有人迴頭,隻是拔刀,慷慨向前走去。


    韓通眯眼望去,眼神有些複雜,“好一個黑甲營。步兵統帥聽令,調羽衛營!”


    宋軍羽衛營,身背長弓箭袋,每人隻有十根箭矢,腰懸窄刀,可遠攻,可近戰。


    魏軍黑甲營沉默向前走去,宋軍羽衛營列陣彎弓搭箭,等待著黑甲營進入射程。


    “結陣!”段天涯一聲大喝,黑甲營用盾士兵持盾上前,曹家寶也在其中。


    羽衛營統帥是個滿臉胡茬漢子,他彎弓搭箭在前,眼神炙熱,羽衛營在宋軍中也屬於那種執行特別任務的軍營,相較於魏軍黑甲營,羽衛營並沒那麽如雷貫耳。羽衛營早就請戰但都被韓通壓了下來,此刻終於能跟黑甲營分個生死高低,這讓羽衛營全員興奮莫名,甚至連羽衛營統帥拉弓的手都有些顫抖,他沉沉道:“他們穿的是玄晶甲,百步內再放!”身邊有士兵小聲提醒道:“關將軍,可是這樣我們就隻能射兩輪了。”


    宋軍羽衛營統帥關青山,他不是那種將家豪門,坐到今天的位置,全靠自己身上的刀痕和流過的鮮血,論出身他比不了段天涯,論戰功羽衛營更比不了黑甲營。關青山出身低微卑賤,段天涯出身顯赫高貴,他們都通過自己的努力身居高位,前者對於後者往往會有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感覺,羨慕甚至是嫉妒,愛或者是恨,但總會有一個疑問:你明明可以吃穿不愁,可以無憂無慮,為什麽你不乖乖的做你的公子哥,偏偏要如此努力?


    誰知道呢?段天涯是個有著奇怪想法的人,他這一生,明明可以靠讀書靠家族勢力哪怕不能位居三公,也可以在官場上大有一番作為,但他偏偏將自己的頭掛在了褲腰帶上去了戰場,偏偏又立戰功無數,更氣人的是,他偏偏沒有死。


    這讓羽衛營統帥關青山的眼睛都有些發紅,他吐了一口唾沫,“放!”


    一萬箭矢破風而去,唿嘯嘶鳴。黑甲營眾將士齊齊接下,偶然一兩隻穿過縫隙,射在盾牌後方那些士兵的玄晶甲上,羽衛營果真名不虛傳,雖然無法射穿玄晶甲,但是勁道極大,讓人踉蹌後退,甚至摔倒,中箭的位置隨即也疼痛不已。接過一萬箭矢,又是一萬,已有十幾個黑甲營士兵中箭倒地不起。


    段天涯低吼道:“衝!”


    黑甲營開始分散,羽衛營抽刀迎戰。五千黑甲營迎戰一萬羽衛營。


    鏖戰,一直戰到明月當空。


    “老大,怎麽樣?”韓東來扶著吳修的肩膀,吳修的腿受了傷,流血不止,“我沒事,去看看老四。”


    黃二徹底的失去了戰鬥力,斜躺在地上,頭盔已經不知去向,臉上斜斜的刀痕深致見骨,如今他已是強弩之末,危在旦夕了。平兒始終在黃二身邊不願離去,歇斯底裏的揮舞雙刃,不讓敵人補刀。


    “四哥,起來啊四哥,起來啊!”


    韓東來攻了過去,曹家寶也圍了上來,吳修也上前,四人圍著黃二,韓東來搖頭萎靡道:“老四不行了。”


    黃二憑著最後一絲力氣,伸出那隻已經斷了三指的手抓著吳修的腿,扯了扯,似乎是有話要說,吳修蹲下身子,看著滿臉血肉模糊的他,撕下一塊衣角,擦了擦他被血覆蓋的眼睛。


    黃二沙啞開口說道:“老大,有幾句話我想說一下。”


    吳修放下槍,握著他的手,“好,你說。”


    黃二掙紮著坐起身,說道:“老大,如果兄弟們還有人活著,麻煩去我的家鄉,替我給娘磕個頭。話就不要說了,就說她娃娃走的安詳。”


    說著說著,黃二忽然笑了,隻是有些難看罷了,他輕聲繼續說道:“我那個女兒是娘撿來的,雖然是個瞎子,但是很懂事很孝順,長的也好看!如果你們都活著,就商量著給她一個家吧。老大你沉穩內斂,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好人選,老三老實憨厚,跟了他也有好日子過,平兒呢,年少不懂事,但也是一個好人,跟了他也無妨,隻要以後不嫌棄她就好了,至於老二就算了吧,上次喝花酒那件事如果是真的,我可就真的成了絕戶頭了。”他艱難的從懷裏摸出一個銀兩袋子,遞給吳修,“這些年喝花酒我從來沒有出過錢,這次我請兄弟們喝。”


    吳修接過銀袋,又擦了擦黃二已經很難睜開的雙眼,他知道黃二再難活下去,“老四,兄弟一場,你說的話我都記下了,不管我們之中誰活著,都會去辦。”


    “四哥!平日話不過,今天為什麽這麽多話,別總說些晦氣話,我們都死不了的!”平兒抹了抹一把淚水,“四哥,你可別死啊!”


    曹家寶負傷也頗重,使鐧的那隻手已經無法提起,隻是用盾一次次的接著揮砍而來的兵刃,又一次次的用盾砸向敵人,他迴頭喊道:“我要是沒死,迴去就將婚事退了!”


    韓東來也已經筋疲力盡,刺出一劍便要彎腰喘氣,“都他媽別嚷嚷了,替老四報仇!”


    黃二笑的很難看,但始終咧嘴而笑。然後他輕輕的躺了下去,躺在了兄弟們的身邊。他看著兄弟們的背影,長舒了一口氣,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黃二戰死。


    吳修將重重的銀兩袋放入懷中,提槍刺向一個揮舞長刀而來的羽衛營士兵,正中那人眉心,抽槍後他淡淡說道:“今日我不想看到任何死,但我也不想看到任何人苟且偷生!你們的手不能動,用牙咬也給我咬死一個!”


    四人相互對視,此刻唯有殺人,才能了切心中千言萬語。


    他們開始各自為戰。


    吳修拖著流血不止的傷腿,揮舞長槍,沒什麽招式可言。


    韓東來手持長劍,劍身已滿是凹痕,他的身形已經踉踉蹌蹌。


    平兒隻能單手持刃,瘋狗一般左右揮舞。


    曹家寶手持重盾,瘋狂砸向敵人。


    “噗……”一口鮮血噴出,平兒被人一刀穿腰刺中,那人刺中他,齜著牙來迴旋轉刀身,平兒顫抖著,痛苦的臉上幾乎變了形狀。但平兒始終是嘴唇緊閉,一點聲響都沒有發出。那人顯然也是瘋狂至極,抽刀後又是一刀。


    平兒淡淡的看著那個人,伸出那條此刻充滿力量的手臂,緊緊的抱著他,那人死命掙脫,卻始終掙脫不開,然後平兒冷冷一笑,用那把已經滿是傷痕的短刃,一寸一寸的刺進那人的脖子。


    然後他們雙雙倒地,平兒平靜的看著天空,喊了一聲“娘……”


    平兒戰死。


    其餘人抽身不開,隻能默默看著這一幕。曹家寶痛哭流涕,正要來扶平兒,但被敵兵一刀砍中了手臂,他迴頭看了一眼那個敵兵,然後一頭撞死了對方。


    韓東來也已是強弩之末,一個側身不及,被人一刀砍斷了手臂。鮮血噴湧,他陰沉著臉,顯然是極其痛苦的,那人得逞之後正要上前再砍,韓東來一個轉身,左手長劍晃過那人的脖子,一道小痕,卻噴出泉水一般的鮮血。


    曹家寶已經接近力竭,被四人圍攻,有兩人專攻他下路,此刻他已經半跪下來,有人持刀在他後背猛砍,除了玄晶甲覆蓋之處,其餘地方已經血肉模糊,他忍著傷痛想努力起身,但腳腕被人砍斷,他齜牙大叫一聲,一個轉身拋盾,把那人的麵門砸的稀爛。其餘三人趁著此時,一起揮刀砍向曹家寶的頭盔,果真是玄晶甲,三人的刀齊齊而斷,仍是不罷休,便用斷刀刺向曹家寶的脖子,曹家寶縮著下巴,努力起身,抓起兩人的脖子,高高舉起,遠遠地扔了出去,剩下一下個頭不高,斷刀已經脫手,正要拾起地上散落的其他兵器,被曹家寶一腳踢中麵門,一命嗚唿了。曹家寶這才開始放鬆喘氣,脖子上的三把斷刀已經落下,但她脖子上出現了三個血窟窿,然後渾身浴血他看了看還在奮戰的吳修,和斷了手臂的韓東來。韓東來被人圍攻,已經算是必死無疑了,他衝了過去,對著砍向韓東來那人衝了過去,那人連人帶刀被龐大的曹家寶身軀壓的動彈不得,隻得揮刀亂砍。曹家寶這一倒地,就再也沒有力氣起身了,隻好用牙齒撕咬那人的麵門,直到血肉模糊。


    這時,吳修也趕了過來,將圍攻韓東來的另外兩人打的倒地不起。韓東來慘笑起來,終於是沒有了一絲一毫的戰鬥力,他看著在死亡邊緣掙紮的曹家寶,“老三,我是真服了你了,真用牙啊?”


    曹家寶掙紮翻身,驕傲喊道:“老大,我殺了二十七個。這次,我總比你多吧?”


    吳修點點頭,“嗯,比我多。”


    曹家寶大口喘氣,“迴去告訴我爹娘,我沒給他們丟人。告訴我那位弟弟,叫他好好讀書,以後就要靠他光宗耀祖了。”


    吳修依舊隻是點頭,“我不死,就會做的。”


    坐在地上的韓東來突然開始哭了起來,“都走了,都走了。以後還有誰跟我一起喝花酒啊!”


    曹家寶最終還是閉上了眼睛。


    吳修站在韓東來身邊,努力不讓人接近於他,長槍寒雪不沾血跡,依舊潔白如雪,他已經徹底放棄了防守,隻是硬憑玄晶甲來抗下所有的進攻,但饒是人間最好的戰甲也已經裂開。


    韓家寶微弱的眨動雙眼,看著努力保護他的吳修,癡癡道:“老大,你揮舞長槍的樣子可真帥啊,我要是女人就好了。”他拾起那條斷掉的手臂,上下打量著,然後抱在懷中,“可惜了,以後用不得劍嘍。”


    ………


    有人砍中吳修的左肩,吳修眉頭一鎖,橫槍過去,槍身打中那人頭部,那人瞬間倒地,有人刺中吳修後背,他陰沉轉身,一槍穿甲而過,刺進那人的胸膛,有三人已經都折去了手中兵器,他們衝將過來,死死的抱著吳修,吳修跌跌撞撞,旋轉槍身,一杆長槍變成了兩條短槍,並且都有同樣的槍刃。他手持雙槍,殘忍的紮向那三人的後背,正在吳修稍稍喘息之時,有羽衛營兵士,張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吳修的胸膛……


    吳修最終也倒了下去。


    韓東來爬到吳修的身邊,死死的握著他的手。


    兩人都仰過身來,透過硝煙,凝望明月。


    終於在此時,在戌時三刻,宋軍鳴金收兵,後退撤迴大營。


    此戰,黑甲營死三千二百八十二人,重傷九百一十三人,剩餘所有人輕傷,羽衛營死七千三百二十九人,重傷一千二百一十一人,剩餘所有人輕傷。此戰,魏軍死傷二十二萬,宋軍死傷四十七萬。此戰,段天涯戰死,關青山重傷不起。


    此戰,魏軍慘勝。


    戌時末,魏王整軍二十萬,夜襲宋營。大將軍韓通早就料到,提早布防,兩軍再戰於宋軍大營之前,魏軍步步鑿陣,陣陣緊逼,接近宋營,用火計火燒宋軍連營三百裏,宋軍一退再退,退到離宋國京城隻有三百裏的慶陽城,魏王以大將顧中資為征東將軍,出兵二十萬,顧中資圍而不攻,而是繼續蠶食大宋其他疆土。


    最終宋國以西所有疆土,盡落大魏之手。


    至此,宋魏之戰告一段落。


    除了圍困慶陽城的二十萬大軍,其餘人馬都在魏營。


    吳修和韓東來也待在魏營養傷。吳修傷勢頗重,所幸那一箭沒有穿過要害,韓東來斷去一條手臂,也無法再繼續他的軍旅生涯。


    大半月之後,吳修已經能下地行走。


    年關已過,已是正月十五,今日魏營張燈結彩,處處歌舞,魏王為了犒勞在魏營的將士,將魏國最好也是最有名的歌姬舞姬和樂班調往魏營,共同歡度佳節。這日午後,吳修和韓東來吃完軍宴,前往邙山腳下散步。吳修看著韓東來斷去手臂的空袖,被風吹動,四處搖晃,問道:“有什麽打算?”


    韓東來慘笑一聲,“能有什麽打算,以傷兵退役,如果能迴到家鄉重振韓家,那是最好不過的。”


    吳修點點頭,“如果有需要,我會幫你。”


    韓東來拍了拍吳修的肩膀,笑道:“段老大死了,魏王正在選拔合適的人選統領黑甲營,如今黑甲營死傷大半,估計過不久就要開始選拔另一撥人了,我覺得老大你的機會很大。”


    吳修搖搖頭,“我比不上段將軍,也不會繼續在軍隊混下去,還有一些事情要做。”


    韓東來吐掉含在嘴裏嚼了半天的雜草,點了點了頭,“老三老四老五那邊也需要你走一趟,什麽時候出發,我跟你一起。”


    吳修和韓東來走到當日魏王停留的那處山腰開闊地帶,說道:“我去他們家鄉走一趟,然後離開軍營迴樊城家鄉。”


    韓東來有些驚訝,問道:“就這樣放棄了錦繡前程?我魏國已經占了宋國一半土地,將來即使有大戰,也不會像年前那樣慘烈,為什麽不去爭取下,混個一官半職也是不錯的。”


    吳修望向魏軍大營和那個慘烈的戰場,歎了口氣,“事情總要做,再說我也不太合適。”


    “我可以替老大去做。”韓東來道。


    “不,不一樣的。”他迴頭看著韓東來,道:“什麽時候走?”


    “大概後天吧。”


    “我們一起。”


    “嗯。”


    “走之前,我們去喝一次花酒吧?”


    “這感情好,什麽時候?”


    “後天。”


    “那我們大後天走就是了。”


    “好。”


    迴到魏營,吳修無所事事,去換了藥。然後他想起段天涯讓他找文若一趟的事情。


    傍晚時分,殘陽似血,魏營的空地上有舞台呈現,顯然是為了今夜的歌舞而準備,許多舉著拐杖或是被人攙扶的士兵開始集結,人們竊竊私語或是大聲說話,等待著好戲的開幕,這是他們應得的待遇。吳修走向文若的營帳,魏王已經領軍返迴了屬地,不日就要前往都城,著手受讓皇位和他的登基大典,現在魏營裏,文若是最高統帥。文若的營帳並不太大,帳前隻有兩個守衛,吳修走了過去,問道:“文大人可在帳內?”


    守衛打量吳修,點了點頭,“你是何人?什麽官職?我好去稟報。”


    吳修抱拳道:“我是黑甲營伍長,吳修。有勞了。”


    兩個守衛先是一愣,立馬開始鄭重其事,“將軍稍後,我去稟報。”


    大帳之內,文若高坐主位,打量著吳修,問道:“那就是那個使銀槍寒雪的伍長?”


    吳修點點頭,“是的。”


    “來人,奉茶,請坐吧。”守衛士兵端來兩杯茶,文若道:“喝吧,這是我珍藏很久的春露茶。”


    吳修謝過了文若,開始喝茶,一口下去胸口便有一股炙熱的氣息,氣若遊龍,讓吳修滿臉通紅,兩口下去就有些出汗,接著便是氣血上湧,身上的傷口開始發癢,這是好事。吳修始終鎮定自若,問道:“段將軍之前跟我說過,讓我找文大人,說是有件事需要我去做。”


    文若撫須而笑,卻問道:“此次戰場殺敵多少?”


    吳修迴道:“我們五人隊伍共殺敵九十一人,存活兩人。”


    文若站起身,以拳擊掌,“好一個黑甲營!真乃大魏之劍!”


    文若看向吳修,“段天涯說的不錯,你是非常合適的人選。可惜,段天涯死了,如果不死,這件事你們兩個去做,定會萬無一失的。”


    吳修一頭霧水,“請文大人明示。”


    文若搖搖手,“不要急,先說說,我大魏如何獎賞黑甲營。”


    吳修瞬間就想到自己的兄弟,說道:“在下認為,對於那些死去的兵士撫恤金要加倍之外,他們的家人當地官府要善待。那些受傷不能再上戰場的兵士,除了官府安排合理的職位之外,其餘有家有室的官府要多多扶持。至於那些輕傷的兵士可以給他們一個競爭其他軍中職位的機會,畢竟黑甲營出去的兵,帶兵自然不會差。”


    文若點點頭,“倒是可以,隻是如果那些人迴去仗著軍功為非作歹,當地官府又敢怒不敢言,如何是好?”


    吳修不假思索迴道:“按律行事。”


    文若問道:“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吳修道:“先去死去的兄弟家裏走動走動,然後迴老家。”


    文若有些詫異,問道:“你待在軍中,謀求個一官半職還是不難,為什麽迴家?”


    吳修道:“也許是累了,也許是厭倦了殺人,也許是再不想看到身邊的人倒下了。”


    文若背手來迴踱步,陰沉道:“如果我讓你做的事情還是殺人,你做不做?”


    吳修道:“做。”


    “哦?怎麽說?”


    “因為我還是魏兵,服從命令是我的天職。”


    文若若有所思的點頭,“殺了人,你想要什麽?”


    吳修道:“還是迴到家鄉。”


    “不會要一筆錢,或者是一個官位?”


    “軍餉自然不能少,官位就算了。”


    “你知道殺的是什麽人嗎?”


    “請明示。”


    “大周皇帝,你敢殺嗎?”


    “敢。”


    文若猛然迴頭看向吳修,眼光淩厲,淡淡說道:“你知道剛才如果你說不敢,會是什麽下場嗎?”


    吳修搖搖頭,“不知道。”


    “你會死。”文若從大桌之上抽出一把劍,指著吳修,“告訴我,為什麽不假思索的就答應了?”


    吳修看著寒光四溢的寶劍劍尖,“因為你是將,我是兵。”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文若收起寶劍,“好,吳修,你聽著,殺人後到許都的清福坊敲鍾一十三下,自然有人給你帶去潑天富貴。此事,隻有你我知道,你殺的可是前朝皇帝,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切小心為上。”


    吳修問道:“什麽時候?”


    “五月初一魏王登基大典,前朝皇帝可能在之前就要離開都城,前往鳳山郡,此去路途遙遠,在去鳳山郡的路上,你隨時可以動手。”他走迴主位坐下,“吳修,你要記住,閃人滅口,斬草除根!”


    吳修問道:“我還有一個疑問?”


    文若眉頭一皺,“問吧。”


    “此事魏王知道嗎?”


    文若盯著吳修沉聲迴道:“魏王,他知道,也不知道。”


    吳修再無言語,隻是抱拳,“屬下領命。”


    文若點頭,“這個茶帶點迴去吧,你那個姓韓的兄弟也可以喝。活血化瘀,順氣通脈,傷勢會好的快些。”


    吳修接過一個黑色錦囊,退出了營帳。


    文若撫須沉思,眼神陰晴不定,眉眼間時而舒展又時而緊鎖,喝下了一口已經有些涼的春露茶水,然後他閉上眼睛,或者是養神,又或是是思緒深沉。


    正月十五,華燈初上,歌舞升平。


    許多人在今夜,伴歌而眠。


    韓東來倚在帳前,喝著烈酒,凝望明月,他輕聲自語道:愛元宵三五風光,月色嬋娟,燈火輝煌。月滿冰輪,燈燒四海,人踏春陽。三美事方堪勝景,四無情可恨難長。怕的是燈暗光芒,人靜荒涼。角品南樓,月下西廂。


    吳修已沉沉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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