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今已是魏國疆土的邙山南麓的巨大平原之上,宋魏兩軍東西兩向紮營對峙。東麵是宋軍,西麵是魏軍。兩個月以來,兩國將士陸續從各地疾馳而至,為的就是這場決定兩國命運的生死之戰。


    這是一場注定會被載入史冊的偉大戰爭。


    雙方已於不久前相互遞出戰表,決戰之日就在三天之後。


    魏軍大營之中,高大的黑色主帳之內,魏王身穿便服並不那麽端正的坐在主位之上,他神情慵懶,麵帶微笑,手拿一張前天已經到手的宋國戰表,笑道:“這個韓大將軍打仗是一流,戰表寫的也是這麽文縐縐囉裏囉嗦的,還挺有嚼頭。”


    他終於坐正身體,將戰表輕輕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郎朗道:“魏王自詡英明神武,七年來,屢屢犯我大宋疆土,所到之處無不燒殺掠奪,致使我大宋邊疆屍橫遍野,餓殍滿地,民不聊生。我大宋社稷,傳至如今,曆經三十八代,已千年有餘,奉太祖文皇帝以仁治國之宗旨,如今我大宋境內,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人人安居樂業,處處世外桃源。反觀魏國,魏王暴虐,養兵好戰而不體察民意,處處苛捐雜稅,致魏國十戶九寡,無一堂堂男兒,天下皆知。魏王如此傷化虐民,為君子所不齒也,治天下以人為本,魏王得我大宋江山又如何乎!今攜長戟百萬,為傷宋國子民之仇,為勞魏國百姓之恨!”他站起身,背手緩緩而行,大帳之內一幫文武,無不靜若寒蟬。


    良久之後,他轉過身,對一個老邁文臣道:“有勞老師找人將這封戰表手抄百份,張貼在營內各處,讓我大魏的將士們都看看。”


    年邁老臣並未起身,“遵命。”


    帳內中央有一大盆炭火,魏王拉了張凳子坐了過去,伸手烤火,笑道:“都過來坐吧,大戰在即,一張檄文還不至於讓我亂了心性。都說山上修士,修心是關鍵所在。我看你們啊……”


    他指了指坐姿及其端正的一幫武將,“特別是你們,要向我這位老師多請教請教修心一事,帶兵打仗,可不是什麽兒戲,光是熟讀兵法,紙上談兵,臨陣之時心力不夠,很危險的。”


    其實,那封戰表洋洋灑灑一千餘字。魏王隻是讀了其中的一小部分,這跟他寫的戰表完全是兩種風格,不知道宋軍的韓大將軍收到他的戰表會作何感想,想到這裏他內心就有一股子得意,但是想著想著,又有點不好意思。魏王熊心,讀過書嗎?當然讀過,他的老師文若可是讀書讀成了山上神仙的,世人皆知。一張檄文還真沒有讓他怎麽樣,但是戰表上提到的另外一個事情,卻讓他或多或少的有點心理波動。


    魏王,隻是一個王,還不是一個皇帝。皇帝另有其人,在大魏浩瀚疆土之上的某一個都城裏住著一個名正言順的皇帝。當然,那個名正言順的皇帝的領地,不過就是那個都城裏的一個皇宮,甚至隻是一個宮殿,更甚至,隻是一張床而已。那個皇帝的王朝曾經輝煌強大,它叫大周。而魏王熊心,就是大周王朝先帝的第四子,也是當今大周皇帝的四叔。


    大周皇帝是個名副其實的傀儡皇帝,連他自己都知道,皇位遲早是魏王熊心的,比如現在的國號,官方文牒上都是以魏國年號作為結尾的。魏王熊心之所以還沒有即位,皆是因為他眼下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件事如果做成了,他的功績將超越他的祖輩。


    這件事就是滅掉大宋。


    滅掉了大宋,大周的國名也會被改成大魏。這是魏王的要求。他要開啟一個嶄新的王朝,哪怕他是大周皇族血脈。


    大周至正六十八年,先帝駕崩,太子已因病早薨,先帝傳位於長子長孫熊佑,熊佑年少即位,立足尚不穩定便聽信讒言,輕舉妄動的削弱藩王,導致各地藩王奮起反抗,大周新帝求援曾經疼愛他的四叔魏王,魏王當時喜極而泣,大歎養兵千日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他以靖難為名迅速平叛了天下藩王,此時魏王幕府已經有人勸他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奪了皇位,那個時候的他雖然功高蓋主,但是並沒有謀反之心,於是交出兵符,要迴自己大周東方也就是與宋國接壤的地方繼續做自己的藩王。沒等他領軍迴到自己屬地,新帝發來一道聖旨,說是大周百廢待興,需要他迴到都城輔政,魏王仰天長歎,再一次喜極而泣,直誇自己的大侄子是明君,是聖君。於是匆匆攜家眷返迴京城,還沒走到京城,又是一道聖旨,同時來的還有五萬大周士兵,聖旨上要求他的魏軍原地收編於大周,讓大周各地將軍分散帶走。魏王雖然有所端倪,但依舊猶豫不決,隨從見他優柔寡斷,殺了送聖旨的大太監,又殺了領軍的將軍。事後,見此事已經無法解釋清楚,迴去也可能會落個不好的下場,於是就真的一不做二不休,原地收編了大周的五萬士兵,匆匆返迴了屬地。兩個月後,魏王又以奸臣當道,清君側為名,發兵都城,一路勢如破竹,很快就控製了皇帝,繼而控製了大周。


    戰表上他說名不正言不順,篡位謀逆。看到這些字眼,魏王便會笑,但同時又有些傷感。總之開弓沒有迴頭箭,如今的魏王,唯一的路就是拿下宋國,然後迴去登基稱帝,要不然就是一個字,死。


    沒有人想死,貴為人間君王的他更不想。但是眼下,必須置生死於度外了。三天後他要衝在最前麵。


    炭火火勢兇猛,幾人圍坐在火盆四周,火氣在他們之間徘徊不散,魏王熊心擊掌笑道:“老師好手段!這天寒地凍的天氣,我都有些出汗了。”


    魏王老師文若須發皆白,但是雙目炯炯有神,他並非有顯赫身世,讀書直至中年沒有得到任何功名,最終也隻是舉人出身,於是棄文修行,五十年後再下山,以謀臣身份輔佐魏王,一是滿足年少時的理想,二是滿足年少時父母的期望。他早已下定決心,魏王登基之日,便是他退隱山林之時。他笑容慈祥,神色和藹,“魏王過譽了,我這點微末道行,不值一提。”


    魏王熊心對於山上修行一事也是頗有了解,跟他打過交道的山上人也不止一個兩個,山上有山上的宗門,山下有山下的廟堂,在他看來,無論是山上還是山下,這個世界無非就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還得再加上一句,成王敗寇罷了,他問道:“老師如今的修為,如果親自上陣,可以與多少騎兵對陣?”


    文若道:“如果真要與騎兵廝殺,一千已是最多了。”


    魏王熊心點頭稱讚,有些汗顏,“如果有一百個老師這樣的修士,三日後的大戰不想勝也得勝啊。”


    文若搖頭道:“魏王陣裏有我這般的修士,宋軍陣裏也肯定有我這般的修士,甚至比我的修為更強。再說,山上人很少摻和山下事,我不過是了卻父母遺願罷了。師門嚴令不可過度參與山下事,更不可濫殺山下人。”


    魏王又道:“我聽說三百年之前,西北邊的趙國內亂,當時有幾百人的修士隊伍,幫助現在的趙氏先祖登上了皇位。難道不是真的?”


    文若道:“那魏王可知那個趙氏先祖的陽壽多少?後來的趙氏廟堂又一帆風順了?那幾百個魔修的命運如何?我們這些修士,在老百姓眼裏是神仙,可是在更高修為的修士眼裏,連螻蟻都不算。修士殺了山下普通老百姓,冥冥中自有天譴,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已。更高修為的修士殺掉一個修為低弱的修士,不但沒有天譴,反而可以殺人奪寶,殺起來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


    魏王點了點頭,“學生失禮了,老師見諒。


    然後帳中開始議事。


    今日魏王有令,六十萬將士休整一天,這天大肆埋鍋煮肉,吃的是三天的口糧,酒隻要能喝便不限量。魏軍大營之內,處處炊煙,陣陣酒香,歌聲,罵聲,歡笑聲,哭泣聲,聲聲不絕。在一個小帳篷門口,有五人正在喝酒,五人中身材高大,體型壯碩的黝黑男人大聲道:“老二真有能耐,能從老郭那個吝嗇鬼手中要到一條牛腿,真是不簡單!老二,牛掰!”


    正在轉動火堆之上已經六成熟牛腿的瘦高男子呸了一聲,“什麽老郭又老二的,告訴你啊,我可不像你有龍陽之好,再說,即使人家真的忍不了,也不是跟老郭,最起碼是跟老五這樣的美男子啊!是不是老五?喲,你還別說,老五這身段,這模樣,如果用翠香樓那些姐姐的胭脂一撲,將那小花裙繡花鞋一穿,我還真有些心動了。”


    排行老五的年輕人不怒反笑,“我怎麽聽說上次在翠香樓,聽那個芬芬姐說,她將那個小手在二哥大腿上一放,二哥就不行了?有這迴事吧,三哥?”


    黝黑漢子憨憨點頭,假裝思考一番,“是有這麽迴事,我還聽那個姐姐說,她用盡了祖傳功夫,咱家老二還是一條霜打的茄子。”


    五人中平時沉默寡言的漢子,生的短小精悍,平日裏老二老三老五最好打葷腔,隻有他或坐或站或躺的在他們旁邊,也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反正永遠就是那一個表情,此時的他正在默默喝酒,默默等著火架上的牛腿。對於吃喝,他從不吝嗇,當然還有一件事,那就是殺人,在戰場上殺人。在戰場上,他是個危險的人,但是在這幾人當中,其餘四人覺得最安全最可靠的反而是他,因為在戰場上,他救過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他用他的身體為兄弟抗下敵人的刀,不止一次。他是老四,沉默寡言,危險又安全的老四。


    老大,自然是那個皮膚不算白,胡渣堅硬稀疏,有些滄桑的人。軍中紀律,職位當然不是按照年齡排行,而是按照軍功和殺人數量。顯然,他是他們五人當中軍功最多,殺人也最多的人。他們隸屬於黑甲營,這是大魏最著名的敢死之軍,在別的隊伍編製當中,黑甲營的伍長相當於隊長之上。當然,他們的軍餉也是全軍之最。


    伍長吳修,魏國樊城人,雖然自幼父母雙亡,但是靠著自己父輩開墾的土地也能無憂度日,後來大周各地藩王被逼叛亂,大肆抓壯丁,不得已逃難流浪至魏王的就藩之地,當是魏王為天子靖難,四處募兵,吳修也就稀裏糊塗的從了軍,不想當兵的他最後還是個當了兵,仿佛冥冥中是命運的安排。靠著小時候跟村頭大爺修習的一身外家功夫,在軍中及其活躍。平定蜀王之時,他被調入黑甲營,當是隻是一個普通的士兵,後來他的伍長戰死,便順理成章的成了伍長。跟如今的隊伍相處,已五年有餘,大小戰鬥近百場,無一人死。但是這些年的戰鬥,顯然無法跟三天後的生死決戰相提並論,他不敢保證,眼下的這幾個生死兄弟還能活幾個。


    老二韓東來是個能手,五人隊伍裏隻要是跟吃沾邊都由他親自動手,他是貴族出身,父親接手家業之時家道開始中落,輪到了他已經無力迴天,隻得變賣家產度日,他也是一個不爭氣的主,整日花天酒地,不到一年便賣了祖宅,之前韓家興旺之時那些阿諛奉承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沒有一個收留與他,本想投河一死了之,在河邊徘徊之際,一位路過的算命先生叫住了他,那算命先生說:“大丈夫馬革裹屍而還,我看你有一身童子功夫,為什麽不去戰場上殺敵報國?”韓東來左思右想,最終轉身到了征兵處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幾番輾轉便成了魏王的兵,最後也進了黑甲營。


    此時牛腿已經徹底熟透,肉香四溢,他擊掌笑道:“好了,可以吃了!”


    身材高大,體型壯碩,皮膚黝黑的老三第一個站起身,也顧不得燙手,抓下一大坨肉便要吃,老二韓東來罵道:“曹家寶!你他娘的懂不懂規矩!”


    老三曹家寶立馬一個獻媚眼神看向老二韓東來,撓撓頭,憨笑道:“我當然懂了,我這是給老五拿的。”說著,便將一大坨牛肉遞給那個細皮嫩肉的少年。少年也不客氣,接過了牛肉大快朵頤,不時稱讚老二韓東來的手藝。


    老的,要照顧小的,這是吳修的規矩。沒人敢不遵從。


    接著便是短小精悍沉默寡言危險又安全的老四,他叫黃二,家中排行老二所以就叫黃二。他倒是個地道莊稼漢子出身,家裏田被征收了,不想家人餓死,便從了軍,每月家中官府按照他的軍餉扣掉一半給他家人度日,日子也算過得去。之所以活到現在完全是因為在戰場上見血瘋魔的打法,這正是他危險的原因。關於這個秘密也隻有吳修知道,私下裏吳修問過他,他說自己怕血,見到血大喊大叫,亂刀揮舞砍人完全是出於本能。他不是什麽有職位的士兵,當兵當的晚,雖然在五人中年紀最大,但是隻能排行老四。


    老三曹家寶早已忍無可忍,人如其身,是五人中最能吃也是吃相最難看的那位,用老二韓東來的話說,比豬吃潲水還難看難聽一些,邊吃邊念念有詞,腮幫鼓著發出喔喔的聲響。以此來看,老二韓東來的比如確實不算過分。他倒不是個無家可歸的,家中父母健在,也有幾畝良田,還經營著一家鋪子,二弟還是個名副其實讀書種子,如今已過了縣試,取得了秀才的資格。他參軍,完全是被父母要求的,這並不是他父母偏心,而是因為他天生蠻力,生來一個猛將坯子,他父母希冀著曹家能有一文一武,相得益彰。他天生神經大條,也倒樂意去,並沒有什麽怨言。


    老二韓東來割下一塊牛肉,遞給小口喝酒的吳修,“老大,趁熱吃吧。”


    吳修搖搖頭,“我不餓,你們吃吧,今天肉管夠,不夠我再去老郭那裏拿。”


    韓東來悻悻然,坐下默默喝酒吃肉。


    吳修看著煙霧繚繞的天空,天快黑了。酒和火並不讓他多麽寒冷,他想著三天後的生死大戰,兩國傾注全國之力,定會拚的你死我活。這些年跟著魏王攻城拔寨,已取得宋國四分之一領土,他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大戰。


    但是宋國畢竟國力雄厚,屢屢退兵,就是為了一個機會,一個決戰的機會。


    這本不是他應該考慮的,他當下的任務就是帶領自己的五人隊伍盡量在戰場上多殺人,然後爭取都活下來。等到戰爭結束,他便要迴到家鄉,用這些年的軍餉在家鄉蓋上幾間屋子,在自己的那塊小田裏種滿莊稼。


    細皮嫩肉的少年老五不勝酒力,已沉沉睡去,老三曹家寶將自己厚厚的棉衣蓋在他的身上,老五與他的弟弟年齡相仿,又是個可憐人。他雖然生的惡人模樣,但他心腸頗慈,便有些憐愛於他。老五無姓,隻知道自己叫平兒,他娘是風塵女子,說他是無根無萍的野種,一氣之下跑出了那座淫樓,謊報年齡從了軍,如今也不過是十九歲罷了,他善使雙刃,身法靈活,遊鬥於其餘四人之間,哪裏需要幫忙他便會神出鬼沒的出現在那個人身邊,這也是他進入黑甲營的依仗。


    老大吳修,老二韓東來,老三曹家寶,老四黃二,老五平兒。這天都大醉而返。


    向東五十裏之外,反觀宋軍,軍容有序,將士們輪番吃飯,輪番值崗,大多都沉默不言,一片蕭殺之意籠罩整座大營。主帳之內,端坐一位身材並不高大的老者,發已半白,神情有些憔悴,此時有斥候來報,那斥候道:“報大將軍,魏軍大營埋鍋做飯,喝酒吃肉,鑼鼓喧天,異常嘈雜。”


    老者便是宋國剛剛上任一年,但有著輝煌曆史的大將軍,韓通。本已歸隱田園的他,臨危受命,上任之時大宋的疆土已有四分之一落入魏國,一年來韓通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為的就是有一次決戰之日。這個日子韓通整整盼望了一年。


    他的學生們都敗在了魏王之手,不得已而受皇命上任,為時有些晚,但並不是無藥可救,三天後的那場大戰如果勝了,不僅可以收複丟失的四分之一國土,甚至還能打消魏國的銳氣,五年之內魏國再無攻擊之力,五年時間他會在大宋邊疆修築城牆,到時候再以守為攻,魏軍再休想踏入大宋土地一絲一毫。之所以這麽想,他是有依仗的,因為兩國世人皆知,韓通防守,天下第一。


    想歸想,但他絕不會小看魏王熊心一絲一毫,魏王用兵神鬼莫測,不隻是他的弟子們,就連他都在一兩場關鍵的戰役裏吃了灰,而且還是被以少勝多,他看著座下的幾位文武,“通知下麵,全軍嚴陣以待,以防魏軍夜襲。”


    邙山,地處宋國西部,但如今已是魏國東部的疆土。三座山峰兩矮一高,主峰纖細婀娜,如少女曼妙身姿,所以被稱為玉女峰,民間傳說,很久很久之前,山上神仙遊戲人間,愛上一位山下女子,相處十一年,女人為他生下一兒一女,後來山上修士受宗門之命去了別處,可以算是不告而別。女人帶著兩個孩子艱難度日,日夜期盼,男人始終未歸,後來女子行為感動了山上大能,施了神通將女子和孩子們日夜期盼之地化做三座山峰,女人和孩子們也被帶入山上宗門,修煉仙法。這三座山峰就是邙山三大主峰,邙山物資豐饒,野果奇花靈藥遍布,恩澤周圍百姓。在當地老百姓的眼裏,邙山是他們的聖山。魏王熊心和他的老師文若行走於山腳之下,熊心抬頭仰望,主峰玉女峰高聳入雲,“老師,這民間傳說是真的嗎?”


    文若若有所想,道:“多半是真的。隻是民間可能有誇大的成分。”


    熊心點點頭,有些黯然,問道:“真的有如此大神通,憑空化出一座大山嗎?”


    文若望向浩瀚的平原,微微點頭又微微搖頭,“也許有,也許沒有。我不曾見過。”


    熊心折下一根樹枝,輕輕搖晃後指了指遠處宋軍的營地,“聽諜報上說宋軍嚴陣以待,似乎是害怕我們襲營,我們這樣一搞,倒是讓他們很緊張,這韓老兒很謹慎啊。”


    文若淡淡笑道:“魏王用兵如神,韓通之前吃過虧,人之常情而已。”


    熊心扔掉樹枝,朗聲道:“虛虛實實,實實虛虛。韓老兒多慮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唯有決一死戰。”


    他突然又笑起來了,“長戟百萬,吹牛皮!雖然我魏軍的數量不如他們,但是個個能以一敵十!讓他們吃吧鬧吧,吃飽喝足然後睡大覺,我親自帶著近衛營值崗,後天大軍整裝列隊,大後天必須要讓他們個個精神抖擻,去給我殺敵!”


    文若突然問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魏王攻下了宋國,打算如何處置宋國皇室?”


    熊心微微皺眉,這不是文若第一次問他這樣的問題,往往他都以還未攻下,等攻下再議為由拖延過去,今天,他依舊還是沒想好,便問道:“老師說要如何處置?”


    文若看著他,道:“不殺,善待。”


    熊心問道:“為什麽?”


    文若接著問道:“魏王可要做天下人敬仰的明君?”


    熊心笑道:“當然!”


    文若話音和煦,緩緩道:“宋國國祚一千餘年,放眼古今也屬首屈一指。宋國又以以仁治國為本,老百姓對宋國皇室的感情根深蒂固,魏王如果毀人廟堂恐會激起民變,宋國雖然軍力衰弱,但這是千餘年來沒有大戰的緣故,韓通戰表所言,宋國百姓安居樂業,處處和諧並非虛言,治國以人為本,如果這些平日裏不爭的老百姓聯合起來反抗,魏王真的還能安安心心的統治宋國嗎?”


    熊心沉默不語,隻是緩緩行走於山間小路。


    文若繼續道:“如果魏王留人宗廟,並虛心向宋國皇帝學習治國之道,那麽宋國的子民也是魏國的子民。”


    熊心終於點點頭:“老師的意思是說,將宋國作為魏國的附屬國而存在?”


    文若會心一笑,“然也。宋國皇帝依舊是宋帝,宋國的土地還由他來治理,魏王可以讓魏國的將士進入宋國,接過兵權。還有,一定要善待宋國的文臣,魏王以後會用的著他們,如今魏國連年征戰,百廢待興,除了得到宋國的糧食和錢財,更要得到他們的治世之臣。”


    熊心緩緩登山,“老師的話,學生記住了。請老師放心,十年之內我不會殺人。”


    文若歎了一口氣,道:“十年之後魏王便可高枕無憂了,到時候殺不殺也並無必要。”


    熊心連年帶兵征戰,身體自然不差,登上山腰一開闊地帶,見一樹上掛滿野果,摘下兩顆,一顆給了自己的老師文若,問道:“老師真的會離開學生?”


    文若點點頭,“等魏王即位九五,我便會迴到師門,既然走了修行這條路那就不能太過於迷戀山下的紅塵俗世和榮華富貴,了卻一樁心願足以,我那雙父母也可含笑九泉了。”


    熊心吃了一口清脆的果子,冰涼刺牙,但異常酸甜可口,“老師放心,此事了了我便會讓老師以開國功臣的身份隱退,並追封老師為太傅,讓老師的名字永久留存於我魏國的史籍之上。”


    文若以山下人的身份正要對魏王行跪拜之禮,卻被熊心拉了起來,“老師這是做什麽!”


    文若始終不肯真正起身,道:“山下的君臣之道淩駕於師徒之上,請受老臣一拜!”


    他起身繼續道:“可是魏王,老臣還有一個要求,還望魏王能答應老臣,如果魏王不能答應,老臣今日就以凡人之體跪死在這裏!”


    熊心有些著急,扔掉手上剩下一半的野果,雙手攙扶著文若,問道:“什麽事老師不能站起來說嗎?


    “老師說了便是,我答應了!”


    文若這才站起身,問道:“魏王打算如何處置大周皇帝?”


    熊心臉色陰霾,良久才道:“老師又要勸說留著他嗎?”


    他眉間緩緩舒展,繼續道:“畢竟與我同宗,又是我侄子,我想還是封他為候,去別處安度終生吧。”


    文若卻是連連搖頭,“魏王,決不能留!魏王不僅要殺了他,還要斬草除根!”


    熊心立馬問道:“為何?”


    文若撫須沉沉道:“魏王難道忘了三百年前大周的宮廷之變嗎?難道忘了趙國二皇子的下場嗎?”


    熊心哈哈大笑,搖手道:“老師多慮了?我不是我那位先祖,奪了皇位又被逼退位。我也更不是趙國二皇子,登基一個月就被先朝皇帝的心腹暗殺。我……”


    文若罕見的打斷了熊心的話,道:“魏王自認為比你那位先祖的文治武功更高嗎?自認為比趙國二皇子的手段更狠辣嗎?”


    熊心連忙說道:“根據史料記載,我的確沒有我那位先祖的文治武功高,也的確沒有趙國二皇子的手段狠辣,但這也正是我不殺他的原因啊。”


    文若道:“魏王,我可是聽說現在的大周皇帝雖然是個傀儡,但是他身後先帝留下的那幫股肱之臣可是及其擁護與他,他是先帝欽點的傳位之人,我還聽說他人品頗佳,受人愛戴。那些股肱之臣背後的勢力,以及勢力背後的文官集團,假以時日讓他們報團取暖,指不定會醞釀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必然會給魏王帶來麻煩。所以魏王,熊佑必須死,讓他們沒有了擁護對象,而對於他們,魏王不可殺,現在大魏民生凋敝,百廢待興,魏王要開啟一個盛世,還得依仗他們,魏王要做的是要好言相勸,循序漸誘,拉攏人心。”


    熊心自認為不是什麽盛世之君,他所擅長不過是帶兵打仗,依仗的不過就是他手上的軍隊,在他的心中,隻要有了兵便可讓天下太平,有了兵就可以讓天下人俯首稱臣,文若說的他懂,但他依舊是搖搖頭,“可是我已經答應了他,不殺他。”


    文若連忙道:“如果魏王覺得這件事難辦,那就交給別人,此事不能再拖了。”


    熊心來迴踱步,思緒不定,時而長歎,時而搖頭,“真沒有什麽萬全之策嗎?”


    文若沉聲道:“殺了他就是萬全之策,難道陛下要等到禍起蕭牆那天再動手嗎?”


    熊心仰望的天空,已經下了雪,許久才歎道:“時辰不早了,我們下山去吧。”


    文若鬆了一口氣,“此事,我有合適的人選,魏王不用擔心。”


    魏王熊心不再說話。


    兩人緩緩下山,途徑一處灌木叢,一隻小獸疾馳而過,顯然是受到了驚嚇,熊心始終走在前麵,此情此景讓他停步不前,他緩緩道:“連那個腹中嬰兒也要死嗎?”


    文若注視著魏王熊心不太寬厚有些單薄的背影,斬釘截鐵道:“是!”


    兩人便不再說話,緩緩下山,到了營地,許多士兵也已睡去,今夜無人值崗,如果宋軍此時偷襲定會大獲全勝,三天後的決戰也沒必要再打了,但熊心沒有絲毫擔心,他知道出身名門正派生性謹慎的韓通不會幹出此事,此時的韓通正在嚴陣以待,等待著他的襲營。


    這場心理戰,是他勝了。


    飄起了雪花,雪很大,使得天氣更加寒冷了。吳修酒已醒,起身小解。此處是黑甲營的駐紮之地,黑甲營人數隻有區區六千,它不屬於任何編製,在魏軍中它鶴立雞群,神秘莫測。這是一支沉默之軍,他們不像別的軍隊那樣上陣喊打喊殺,他們的勢不是鼓聲,而是殺氣。平定蜀王,黑甲營六千士兵連夜奔襲二百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占領了蜀王親自駐守的大城,綁了蜀王,將大周傭兵最多的藩王在第二天下午送到了魏王的麵前。蜀軍不戰而降。


    “還沒睡?”黑暗處走來一位白衫青年,約莫也是三十多歲的模樣,相貌自然比吳修要精致幾分,他披著長長的黑發,雙手攏袖。


    吳修迴頭抱拳,正要行禮,那人卻擺擺手,示意免了,他又問道:“老韓他們睡了?”


    吳修點點頭,“睡了,酒喝的太多了,都醉了。”


    那人淡淡微笑,道:“好。今夜都可安心大睡。你要真是睡不著,陪我走走吧。”


    吳修點點頭。與那人並肩而行。


    雪,無聲無息的下,越來越大。那人衣衫雖然單薄,但沒有表現出任何寒冷的跡象,他伸手接住幾片雪花,雪花在他的手掌之上迅速融化,感歎道:“好大的雪啊。希望是一場瑞雪吧。”


    吳修也放眼望去,這一小會的時光,四處便已被白雪覆蓋,吳修道:“魏國東部很少下雪,這場大雪倒不是常見。”


    那白衫青年點點頭,“應該是吉兆吧。怎麽?這麽晚不睡,也是要出去賞雪的?”


    吳修搖頭,“隻是起夜,偶然見到的。”


    白衫青年笑道:“如果是老韓,定會吟詩一首,他那個肚子還是有點墨水的。”


    吳修點頭,“是啊,我們五人當中,就數他讀過的書多。”


    白衫青年突然問道:“將來有什麽打算?”


    吳修也不隱藏,便迴道:“迴樊城鄉下,蓋幾間房子,把家裏的荒地種上莊稼,也不小了,如果能取到媳婦那是最好了。”


    白衫青年笑了起來,“很好。如果有機會,我去喝你的喜酒。”


    他伸手拭了拭落在衣袖上的雪,道:“但是,三天後可別死了。”


    吳修神情恬淡,“但願如此吧。”


    白衫青年看了看雪幕如簾的天空,“如果沒死,記得來找我。我要是死了,記得去找一下文若。有一件事。你去做會很合適。”


    吳修有些奇怪,但並沒有繼續問下去,隻是點頭,“知道了。”


    那白衫青年抖了抖衣袖,“好了,迴去睡吧。我一個人走走。”


    白衫青年繼續緩行,吳修則停下了腳步,對著他黑發披肩的背影抱了抱拳。


    那個英俊瀟灑,氣質謙和的青年,便是他們黑甲營的統帥。如果按照黑甲營的特殊編製,他的將職可是從二品的副都統,但是在黑甲營裏,他也是一個伍長,一個五人隊伍的老大,是衝在最前麵的將軍。


    他叫段天涯,一個讓無數豪閥貴族少女仰慕的男人。他生於貴族,從小便極具讀書天賦,十四歲已取得舉人身份,後來不知是何種緣故,棄文從武,憑借一身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殺人功夫迅速得到魏王的青睞,戰場上速度極快,來去如風,殺人如麻,後被魏王提拔為近衛營首領,後來又受魏王之托,組建了善於偷襲善於死戰的黑甲營,所立戰功無數,一步一步封賞,便到了從二品的位置上。


    黑甲營士兵誰都可以不服,但唯獨服氣段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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