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世平一怔,手勁陡鬆,隨即被他掙脫了箝製。


    他胡亂揮袖撥開她,偏過頭,微蜷身軀直咳個不停。


    長發散麵,薄身輕顫,他咳得甚是辛苦。


    她沒有多想,很快又靠過去,推他側臥,跟著雙掌平貼他的背,徐慢而且帶些勁地道撫圈。


    以他背央為中心,一圈圈往外撫,再一圈圈往內縮,不住地重複。


    景順在外邊叫得更響--


    「裏邊兒有人咳了呢!那咳聲……那是咱三爺吧?」加倍地氣急敢壞。「就說得有人跟著伺候,你們『幽篁館』的人是怎地?那是咱們家的爺,是咱要伺候,又用不著你們,幹啥攔著不讓進?爺--三爺--三爺啊--」


    砰砰磅磅又是一小陣騷亂。


    「好!好極了一定要硬著來是嗎?三爺的護衛就在前廳呢,一個能打二十個,還有守在舫舟上的人手,咱這就去招了來,瞧誰才是硬手!」


    喀啦--


    琴軒的兩扇門忽地起了閂。拉開。


    「三爺!」景順大喚,重重吐出一口氣,下一瞬喉頭卻又梗住。「三……三爺,您、您怎散了發?」臉色也不太對,白裏透出古怪暈紅,像遇到讓人……嗯……害羞之類的事。


    他踮腳,腦袋瓜一探,直往主子背後打量,但沒看出什麽端倪。


    在眼中晃動的黑影有五、六抹,除景順外,其餘應該都是『幽篁館』的人。苗沃萌不動聲色調息,依循聲音,將臉轉向景順所站的位置。


    「鬧什麽呢?浄聽你在嚷嚷!」他麵沉如水,淡淡斥了句。


    「三爺,他們……誰讓他們攔著不讓……咱也是擔心您啊!瞧,都聽您又咳了!」景順有些委屈地嘟囔。


    他緩下語氣。「我沒事。有人幫我推宮過血,胸肺一暖,咳症暫時能壓下。」


    喉結浮動,勉強抑住又要湧出的涼氣,他調了息後又道:「今晚我會在『幽篁館』過夜,有人會打點好我的食宿,不用你跟在身邊伺候,你與護衛暫迴舫船,明兒一早再來接我。」


    此話一出,他耳中聽到幾聲驚疑輕唿。


    『幽篁館』的人個個錯愕,景順也錯愕得很,就不知主子口中的「有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怎麽想都、都不可能是杜館主啊!


    但琴軒內除了杜作波還會有誰?而三爺這麽散發粉紅麵,這、這……不能夠啊不能夠!景順在腦袋瓜裏已左右開弓、賞了自個兒好幾巴掌,硬把齷齪想法打個煙消雲散。


    「三爺--」可憐兮兮哀喊了聲,腳步上前,琴軒的門卻又闔上了。


    落閂聲清脆響起。


    軒室內,苗沃萌徐慢旋身,靜佇了會兒,道:「今日在『幽篁館』裏鬧出的事,我不追究。腦勺上的瘀腫,是我今夜留宿時,沒留神跌了一跤撞傷的,與館內老少不相幹。陸姑娘聽到了嗎?」


    一直避在門後,此時又將門上閂的陸世平慢慢走到他麵前。


    「聽到了。」她沉靜答話。「多謝三爺。」


    他長身佇立,闊袖寬袍,直黑的長發散肩垂背,玉般溫雅的麵龐,神釆略黯的眼神,竟有種頹靡風華。


    她飛快瞥了眼他左邊唇角,那裏有一顆很小、很小的痣,若沒貼近,不容易察覺,那是她方才瞧見的。


    也不知臉紅個啥勁兒?她真想狠敲自個兒幾下。


    驀地,他輕舉一隻闊袖。


    陸世平一開始不明就裏,隨即便意會過來。


    她連忙扶住他的臂肘,帶他走迴內室。


    一坐迴臨窗矮榻,他眉峰淡攏,禁不住又咳了。


    慶幸的是,跟剛剛那陣劇咳相較,這一次症狀已減輕許多。她才想再幫他撫背,他已緩下,僅氣息仍粗嗄略急。


    陸世平袖口一抓,想也未想便探去拭掉他額上薄汗。


    他先是頓住,而後徐徐抬起臉,似示意她將整張麵龐拭浄。


    見他神色似笑非笑,她倒是撤了手,局促了起來。


    「身邊無人,是要煩勞陸姑娘服侍了。」


    她聽不出他語氣中是否挾帶嘲弄,隻悶聲道:「應該盡快為三爺延醫。」


    「延醫……哼,你若起了動靜,讓景順聽聞,他必然把事情往我家裏報知,屆時就算我這苦主不計較,『鳳寶莊』苗家的家主絕對要追究個水落石出。」薄紅唇瓣微扯。「這可要違了陸姑娘心願。」


    玉麵淡然,依然是一派斯文,但陸世平看在眼裏,隻覺眼前的他與昨日湖上的那人似又不同。


    也是啊……到底是傷了他、拘著他又脅迫了他,任誰也要變臉啊……心裏覺得澀然,她無聲苦笑,兩手相握絞緊。


    苗沃萌輕咳幾聲,待平氣下來,直擊目的便問:「那張『洑洄』出自你手中,是嗎?」


    陸世平遲滯地點了點頭,才記起他現下目力不便,趕忙出聲。「是……」


    「你走了偏鋒,偏離『楚雲流派』的製琴手法,杜館主為此大怒傷神?」他心裏清楚,越是重流派、重手法的大家,越難以容忍底下弟子偏離傳統。


    「……是。」硬著頭皮擠出聲音。


    「然後『洑洄』未毀之,竟還被攜至苗家所辦的『試琴大會』,且落入我手,杜館主知聞了,豈不怒極?」


    「 ……是。」她越應越悶。


    「因此我投帖來訪,本在琴軒中與杜館主聊得不錯,還撫了琴相互切磋,但才提及『洑洄』,他就突然失心瘋魔,說來說去皆因一張琴?」


    她咬了咬唇,吐出悶氣般道:「是。」


    「所以你是始作俑者,這一切皆是你的錯?」


    「是……是。」聲裏發顫,像要哭了,但硬是忍住。


    原本沾沾自喜能製出合己之意的琴,驕傲自己的手藝,即便得跪在師父房門前求諒解,她都不悔的。


    隻是此時此刻,她悔了,她真的後悔了呀!萬萬沒料到會將師父害成這祥,都是她的錯……


    苗沃萌忽地沉吟不語,臂肘無意間碰到榻上邊角的一張矮腳長幾,他於是曲肘靠上,掌心懶懶撐著腦袋瓜,任烏發在頰麵與胸前流泉。


    沉思好半響,他忽問:「是陸姑娘作主賣琴?」


    「我沒要賣的!」她本能地衝口而出。


    「那是誰作的主?」


    等了等,沒等到答話,隻聽到姑娘家略沉的唿吸聲,像不想再在這事上打轉。


    苗沃萌眨眨迷蒙雙目,嘴角淡勾。「自得『洑洄』後,對『幽篁館』的事多少上心了些,聽說館內的霍小師妹管事理帳的能耐遠勝製琴,陸姑娘沒要賣琴,杜館主更不可能,那麽作主此事的,想來就是那位師妹了。」


    陸世平不知他提這些事用意何在,遂抿著唇不答話。


    他再問:「在『試琴大會』上如此張揚,之後又幾番談價,該料到遲早會鬧出風波,為何仍要賣琴?」沒等到她迴答,他接續便說:「莫非『幽篁館』提襟見肘、寅支卯糧,如今已到難以撐持的地步了?」


    她閉閉眸,盡力持平聲嗓道:「地主想著趕人,所以亟需一筆銀子買下這兒的地。師父以及打算在『幽篁館』終老的老師傅們,不能臨了讓他們失了巢。師妹雖背著我將琴賣出,但那樣很好,她做得很好。」


    「她做得好,而你做的皆錯,是嗎?」似諷似調侃。


    「三爺不也說了,我是始作俑者。」她也有點來氣了。


    「哼!」


    結果室中陡然靜下,兩人皆無語。


    她端立在他麵前,眸光原投向一旁,他忽而不語,她不禁去瞧他。


    男子玉麵雪白,眉巒略成,長睫淡斂,那模樣似靜靜忍著後腦勺疼痛,亦像正暗暗調息壓抑肺中寒涼。


    她張唇欲喚,想問他是否不適?是否趕緊延醫會穩妥些?然而一思及他那些隨從說不準沒迴舫舟,而是守在館外窺探,此時若有大夫進『幽篁館』,那位叫『景順』的小廝指不定又要鬧起……想了想,她到底是有私心,是要對不住他、委屈他了。


    咬著唇,她將話咽進肚裏,心裏益發難受。


    而他,仿佛忍過那波不適,眉心舒解了,玉顎微揚,朝她所在之處眨了眨眸。


    他朱唇泄語,恍然大悟道:「原來有這諸多因由,所以才僅賣了一張琴。」


    聞言,她秀目微瞠,瞪住他,身子卻往後小退一步。


    他徐徐而笑,又道:「陸姑娘,你還藏著另一張琴吧?你不單單製了『洑洄』,還依著『洑洄』的琴音特性又製了另一張伴琴。『洑洄』雖能獨奏,然有伴琴相和,才能盡展琴音奧妙。」略頓,他直勾勾地『看』著她--


    「那張伴琴,陸姑娘能否割愛?」


    「何以認為『洑洄』尚有一張伴琴?」


    男子支著頤,笑笑答道:「『洑洄』的琴式確實是『幽篁館』『楚雲流派』手法,但弦的製作便不同了,材質為絲,揉絲作出粗細不同的精致七弦,近琴尾龍齦處,琴弦再揉。正因你前後兩次的揉弦製法,撫『洑洄』琴時,滑音多變,不易駕馭,卻是趣味橫生。」


    趣味要「橫生」的話,也得瞧琴藝高不高絕、厲不厲害啊……


    「……又不是每個人都頂著『八音之首天下第一』 的名號。」她嘟囔了聲,又道:「你還沒迴答我的話。」


    他玉顎微頷。「確實,並非誰都能在『洑洄』上尋樂趣,但若有正音之琴相伴相護,鼓『洑洄』便輕易多了,所以才向姑娘探問那張伴琴。」


    「『玉石』才不是伴琴呢!」她又悶聲嘟囔。


    聞言,他放下撐著頭的手,坐直身軀,沉吟道:「……『玉石』? 一張『洑洄』,一張『玉石』,一張多變,另一張……沉穩嗎?嗯……」微微頷首。「挺好。」


    跟著,似思及什麽,迷蒙眼神無著點地飄了飄。


    「姑娘撫琴嗎?」語調慢吞吞。


    「 ……偶爾。」


    「撫得好嗎?」


    「唔……」盡管他看不見,她仍羞慚地低下頭。


    沉靜片刻,男子徐徐顯笑,懂得她沉默之意,他上身一歪,再次以手支頤。


    她悄悄抬睫,便規見他仿佛想通一切的愉悅麵龐,那張朱色薄唇輕掀--


    「原來啊原來,你是先製了弦清音正的『玉石』;之後才有『洑洄』問世。在我所想,『洑洄』是主,而『玉石』是伴。但依你所想,『玉石』並非伴琴,『洑洄』才是配角兒。」


    他笑容更顯,露出齊整潔牙,似未察覺自個兒的笑靨足可扣得人心弦亂顫、頭暈目眩,隻慵懶眨眸,愉聲又道:「你製出的這一對琴,隨撫琴者不同,琴技高低有別,琴的主、伴地位也能跟著變,深意潛藏,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就說了,跟琴沾了邊:心正的人多,但盡是些脾性古怪的主兒。


    他那時頭上有傷,傷及目力,還虛寒到每說幾句話就大咳、輕咳或小咳,那張雪白玉麵卻不見憂苦,眉目並無驚懼,問到跟琴有關的事,失了著點的瞳心竟也神釆奕奕。


    他那樣的人啊,不笑不語都已夠引人目珠,何況既笑又語,且還直透她琴中用意,她焉能不心動神迷?


    深意潛藏,原來如此……她之所以在這兒,或者便為當時的心動神迷。


    「露姊兒,快過來喝碗甜湯,歇會兒啊!瞧你凍得嘴都發白了。」


    苗家『鳳寶莊』,專精甜點的一級廚娘盧婆子朝剛踏進灶房的平露招招手,一碗冒熱煙和甜甜香氣的紅豆團子湯隨即遞將過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萌爺 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雷恩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雷恩那並收藏萌爺 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