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世平得慶幸自個兒身板雖薄,卻瘦而有力,也得慶幸苗家這位萌三爺身形雖修長,且長手長腳的,但似乎不怎麽長肉。 她護著他的頭,靠一己之力,終於氣喘籲籲地將他搬上臨窗坐榻。


    「三爺、三爺……」她低喚幾聲,他依舊未醒。


    深吸口氣,她大著膽子鬆開他的碧玉冠,散下那頭青絲。


    她的指探進他發絲中,輕輕在他頭皮上摸索,最後在靠近天靈蓋的後腦勺那兒摸到一大腫塊……他挨的這一下很重啊!她從師父手中取走的圓墩小凳,那件「兇器」結實的墩腳都給砸斷了。


    捺下歎息,她從藥箱中找到活血消腫的膏藥,在手心搓熱後,再小心翼翼地揉在他腫高的腦後。


    藥膏氣味有些辛辣,辛辣中混有他身上的淡淡檀香。


    她貼近,專心揉勻,邊藉著穿透窗紙滲進的午後秋光,留心他的神情變化。


    昨日,她先是被他的琴音震蕩過,之後他移船相邀,隔著陰柔雨幕,隻覺他銀衫如泓,氣質清雅,五官模樣其實也沒能瞧多清楚。


    此時近近看這張玉麵,墨眉似畫、密睫如扇,唇色像野地叢中熟透的莓果,鼻子生得很俊、很直挺,這是宜男宜女相,不過分陰柔,亦無絕對剛強,是和煦斯文,是清美俊逸。


    她還弄亂了他的發,烏亮發絲完全襯托出他的玉容雪色,美得也太招人心魂、太不像話、太讓人垂涎……


    陸世平,糟七汙八的,想什麽呢?


    她趕緊甩甩頭,甩掉莫名其妙又覺羞恥的心思。


    抬手揉揉眼,這一揉,她就叫糟了,因為手指沾過辛辣藥膏,不小心入了眼,登時弄得她眼淚直流。


    忽地──


    「唔……嗯哼……」那玉麵的眉間突然生波,凝滯的神態終有些動靜。


    陸世平顧不得自個兒,用袖子抹掉淚,趕忙出聲喚道:「三爺,醒了嗎?您聽得見嗎?苗三爺?」


    長睫顫顫,苗沃萌有些吃力地掀開眼皮,眼尾微挑的長目仿佛攏著一汪月下湖水,靜謐謐,朦朦朧朧。


    他緩慢眨動雙目。「姑娘……陸、陸姑娘?」


    「是。是我。」她彎眸笑了,如吊十五個桶子、七上八下的心漸穩。


    苗沃萌細細喘息,試著挪動頭顱,甫動,眉峰又生波。


    「三爺腦後有傷,腫得厲害,別妄動啊!」心一急,她也顧不上男女之防,趕緊扶住他又想動來動去的腦袋瓜。「三爺好生躺著,有什麽需要,吩咐我便行。」


    苗沃萌教她這麽一說,思緒漸清,偏涼的臉膚被她溫熱的掌溫貼觸著,涼與溫交攻,他胸中微凜,神智已穩。


    「陸姑娘……是『幽篁館』的人?」他記起自個兒在撫琴時遭襲,在『幽篁館』的琴軒中。


    「……是。」陸世平咬咬唇,緩緩撤下雙手。「我是館主的大弟子。」


    她等著,等了好半響,以為他會怒問現下境況,卻未思及,他竟問--


    「我昏去多久?已入夜了嗎?為何不點燈?」


    聞言,她氣息一窒,望著他迷蒙的表情許久。


    她心提到嗓眼,緩著聲道:「三爺,此時正值未時時分,日陽透亮著呢!您、您瞧不見嗎?」


    他怔住,似一時間沒能聽懂她的話意,表情茫茫然。


    「三爺?」


    她這一喚像突然給了一記當頭棒喝,他倒抽一口氣,忙要從榻上坐起。


    無奈身子骨著實太弱!


    苗沃萌翻身欲起,腦中陡又暈眩,那浪潮兜頭打下,一波還有一波,暈得他胸中煩悶,頤長身子猛地倒向她。


    「三爺?」陸世平連忙張臂去攬,怕他跌下榻,隻是薄瘦的身軀險些護不住他。她抱得直喘氣,費了番功夫才把他重新放平在榻上。


    「你、你瞧不見嗎?」她嗓聲禁不住地顫抖,摸上他眼皮的指也輕顫顫。「你聽到我的聲音,卻瞧不見我,是嗎?」


    他音感極準,聽過的聲音絕不會忘。


    此時此際,即便張目,看到的卻是漠漠糊糊的影兒,黑黑灰灰的,一塊塊,不知模祥,他所能倚靠的就一雙靈耳。


    苗沃萌極快便穩住心神,氣息雖仍急促,眉目間已沉著。


    「我的小廝和護衛呢?煩勞陸姑娘喚他們過來。」


    陸世平緊緊抿唇,兩手握成拳頭,內心就如驟雨狂風般的琴音幾番輪變,她最後屏息於胸,悶聲且果斷道:「我不能讓他們過來。」用力咽下津唾。「除非三爺答應我,出了這琴軒的門,絕不追究今日在琴軒中的風波,絕不尋『幽篁館』穢氣,也絕不會對館內老少不利,我才能放你走。」


    四周陡然靜下,似連迤邐進屋的光都沉滯了。


    她聽到自個兒的唿吸聲,心音亦直擊耳鼓。


    她英眉一揚,見他黑幽幽的瞳仁微顫,分辨她的聲音望過來,卻沒能精準接上她的眸線。


    饒是如此,他那目光已像掃了她一巴掌,讓她頰麵熱辣生疼。


    「杜館主這麽做,是何因由?」他緩聲問。


    陸世平再次吞咽唾沬,道:「師父並非有意為之,這麽做絕非他本願,他近來心中憂悒,多憂思,我與師妹又、又接連惹他惱火,才致使他魔障了……三爺--」她略急一喚,嗓調低柔誠懇。「我知道是咱們『幽篁館』對不住你,但我還是得厚著臉皮跟三爺討饒,求三爺大人大量,別追究成嗎?」


    「你這是脅逼我嗎?」玉麵淡罩薄霜。


    「我……」她一時語塞


    「倘是我偏要追究,你待如何?困住我一輩子嗎?」徐慢話語透出一絲嘲弄。


    她知道這麽逼他、求他,手段確實不太入流。


    她該盡快幫他延醫才是。


    但鬧出動靜,必定瞞不住他的隨從,『鳳寶莊』若對上『幽篁館』,他這傷還是館主親自動的手,苗家豈能善罷幹休? 還能怎麽做?有什麽好處能補償他、換他一句千金承諾?


    她腦中渾沌之際,苗沃萌卻又問--


    「即便我應許你,讓這事揭過,不追究,待我逃出陸姑娘手中,你就不怕我悔諾?」


    「不會的!三爺不是那樣的人!」她答得極快,會這麽衝口而出,連自個兒都有些訝然。她飛快瞥他一眼,見他似乎也怔了怔,明知他目力受損瞧不清,她仍趕緊撇開臉蛋,有些窘迫。


    「陸姑娘何以這樣認為?」


    她紅著臉,硬著頭皮答道:「古語有雲,琴者,禁也。禁止於邪,以正人心。三爺自幼與琴為伴,長年浸淫,琴心必也深入骨血。琴為八音之首,是君子的樂器,聖上還封你是『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君子,若能得你一諾,更勝千金。」


    一室沉靜,最後她聽到一聲很輕的哼聲,聽他問--


    「若我偏就悔諾,你怎麽說?」


    陸世平驀地轉正麵容又去瞧他。


    他的怒氣在眉宇間、在淡淡抿住且似揚非揚的嘴角上,或者仍覺困惑驚慌,那樣的心緒並未流瀉出來。


    年歲較她還小呢,身體羸弱、頭又帶傷,怎麽對峙起來,她卻覺矮上半截?


    苦笑歎氣,她整了整麵容,道:「那我也沒話好說。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本來就是賭。


    賭他心正,強要他允諾。


    他不允,她也奈何不了他,他若允諾又悔諾,她一祥拿他沒轍。


    他又用那種深幽幽的目光往她所在的方位探看。


    雙目猶然不能視物,但模糊可辨出黑灰深淺,她坐在榻邊,似頹喪垂下頸項……唔,好吧,「頹喪」一詞是他自個兒添想的,映在眼中,榻邊那姑娘就是一抹黑影,低頭垂肩。


    他思及雨中的那張鵝蛋臉,猜想此際的她,偏娃兒相的臉會是什麽表情?


    他亦想起那老人說的話--


    他問錯人了,他問咱……還不如問你……


    問她。


    他啟唇欲問,軒外卻掀起一陣騷動,就聽景順在外頭揚聲道--


    「咱們家三爺身子骨矜貴,得有人跟在一旁伺候,咱僅想跟咱們三爺說上幾句,問他乏不乏,你們幹麽這祥防人?跟前跟後的,是怎樣嗎?」


    「嘿,還真不讓人省心了!你這小丫頭哭啥哭?現下是你欺負咱,難道是我欺負你了?你、你你……別以為死死擋著,咱就不敢動手推人!」


    到底是苗家家仆,機巧靈動得很,苗沃萌心知,景順定是嗅出些不對勁兒,這才壯起膽、鼓噪著來尋他。


    陸世平聽那騷亂,綠袖抽泣聲大到她已能聽見,還有三位年紀一大把的老師傅也幫忙擋著,她心中一凜,不禁看向苗沃萌。 他此時神態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眉蜂淡軒,像等著瞧她怎麽辦。


    景順大唿小叫的嚷嚷再次傳進……


    「喲喔!道不是『幽篁館』的少館主嗎?原來您一直在這兒呀!那好那好,總算有個作得了主的人了!少館主,咱們家三爺聽說跟著您爹杜館主進琴軒了,您瞧能不能……」


    景順後頭的話,陸世平已無心神再聽。


    她見榻上的人忽有動作,似欲起身,情急之下一手便探去按住他腕部,雖隔著衣袖,仍可明顯感覺到他瘦骨嶙峋的手腕。 他俊眉陡挑,長目眯了眯,唇瓣才動,陸世平另一手已本能地捂了過去。


    她捂住他的嘴,不教他出聲,手就抵在他鼻下。


    登時,她手中殘留的辛辣藥味竄進鼻腔。


    他思頭欲掙脫,她力道下得更猛,幾把他的頭顱壓在枕子上。


    細眯的長目突然瞠開,他瞧不清她,隻是不可置信地瞪住那抹朦朧黑影。


    他舉袖揮掉嘴上的手,修長五指大張,抓住女兒家細腕。


    豈知她甚是靈捷,小小掌心一翻,攻守易位,被抓住的秀荑反過來扣緊他五指,狠壓在榻上。


    此一時際,他雙腕皆被製伏,目不能視,至少還能出聲,但、但……她……


    他朱唇方動,話尚未出口,那黑影猛地撲來,忽覺一股熱氣逼到麵前。


    她的臉離他極近,他感覺到她輕且略促的氣息,熱熱噴在他臉膚和唇瓣上。


    他登時怔住,微掀雙唇,話凝結在嘴邊。


    陸世平同祥被自個兒的舉動嚇得不輕。


    她原是想攔住他、堵他的嘴,讓她求好他後再放人。


    她兩手已用來壓製他雙腕,他張嘴要喊,她已騰不出手去捂,想也沒想臉便挨過去,想堵住他的聲音……用嘴。


    就用嘴。堵住他的嘴。


    但,在壓上他的嘴的前一瞬,他明顯一愣,她才驀然驚住,唇離他僅差毫厘。


    老天!她在幹什麽?滿腦子想啥呢?


    她、她……不!還不能放開!她要求他,他還沒允諾,她得再用力求他。


    「你--」苗沃萌噴出唇間的氣音,似從齒縫擠壓而出。


    陸世平也顧不得什麽了,壓在他身上,衝著那張怒紅了的玉麵低聲急語--


    「三爺想問『洑洄』的事,不是嗎?你投帖拜訪『幽篁館』,不就想弄明白那張琴?你問,我能答的,我、我能的!」


    淡然馨氣避無可避地鑽進他口鼻裏,那氣味不是尋常女兒家的花香,而似木樨花味挾有木材略辛氣味,樸實卻能觸動心弦。 苗沃萌麵龐發熱,耳中亦燙,待聽清楚她所說的,他長目一瞪,胸間那口打出娘胎就成病根的涼氣沒能抑好,突地勾出一串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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