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側身躺著,頭歪向一邊,麵朝窗外,半眯著眼,從縫裏透出一絲光亮望著遠處的夕陽。


    夕陽還沒落下,橘紅橘紅,圓潤透亮。


    他定定地看了許久,漸漸感覺到了炫,眼前花花的,模模糊糊。


    然而,在模糊中,他到底還是看到了黑點,並且默默地念道:一顆,兩顆,三顆……


    不對!它的表麵似乎有些凹凸,邊緣也有些粗糙。


    這時候,他忽然忍俊不禁,但笑得很淺,嘴角自然勾起,弧度不大,恰到好處。


    接著,又輕輕歎息一聲,然後低聲咕嚕,含含糊糊,沒有人能夠聽清。


    或許,他在說,那太陽也如此,跟人一樣,也會有黑暗,有殘缺。但到底說了些啥,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夜色暗湧,德叔正睡得迷迷糊糊。


    忽然,聽到動靜,朦朦朧朧中,一道人影突然閃現在眼前,燈光下,一張冷峻的俏臉赫然躍入眼簾。


    他微微一愣,是她?但又一點不意外。因為,這該來的總歸是要來。


    “不知道你的真實姓名,應該怎樣稱唿你呢?陳偉稱你為德叔是吧?他這樣叫著,我們姑且也這樣叫吧。德叔,這些日子可好?看上去好像胖了一些。能吃能睡,說明你心態不錯,這對身體恢複大有裨益。看來精神狀況甚是良好,那可以接受訊問了。”


    來人正是雲清,身後並排站著四位腰杆子挺得筆直筆直的藍衣人,都半步跨著,兩手負背,目光平視,下巴微翹,麵無表情,如同四具木偶。


    她就站在床前,目光近距離地掃視著,一邊說一邊上上下下地一通打量。


    “嗬嗬,承蒙照顧,我也感覺良好,先謝啦。”


    德叔並沒有不自在,眼珠骨碌碌地轉著,臉上笑容燦爛。說著,眼睛眨巴眨巴了幾下,忽然又一本正經地問道:“問你個事行不?”


    “你說。”


    “陳偉咋樣?救活了嗎?”


    “還行。”


    聽罷,德叔身子霍地一挺,接著,身形一翻接下來一連串的動作令人目不暇接,待到看清楚時,他已穩穩地坐在床頭。


    但傷口被繃裂,病號服上血漬點點如花,而那銬子都紮肉裏了。


    劇痛難忍,都鑽骨頭縫裏了,連臉都變形。


    臉上抽搐幾下後,他咬緊牙恨恨道:“媽的,什麽爛槍法,連個死叛徒也斃不了。哼,便宜他了!”


    德叔這突然舉動直接把五人給嚇了一跳,驚得連槍都拔出來了。


    緩過神後,見他雙手反銬居然還能穩穩當當地坐起,不禁愕然,一個個連腦子也轉不過彎來。這都啥鬼?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你……”


    驚詫之後,雲清俏眉一揚,問道:“這…啥功夫,咋這麽厲害?”


    五人中數她反應最快,而另外四人則依舊愣瞪著,像看了場驚悚片一樣。


    遲疑片刻後,他們緩緩收起槍。


    驚歎之餘,雲清又不免好奇,“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縮骨功吧?”


    德叔不置可否,既不搖頭也不點頭,隻是淺淺一笑。


    “你不說話那就是了。我聽說,練這功夫要從三四歲開始,是祖傳的嗎?”


    大概是第一次見識吧,除了感歎,雲清像個迷妹一樣滿目盡是仰望,“據說,練這功夫,全身的關節、肌肉、韌帶、經絡可以隨意活動,壓得了腿、拉得了胯、開得了骨、抻得了筋,而且骨頭都不在自己身體的本位上,可以錯位重疊。這些不是隻靠靈活就能完成的,需要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練功才能做到。練的時候一定很苦吧?你……”


    “不是。”


    沉默許久,德叔忽然開口了。


    打斷雲清後,他搖搖頭笑道:“我沒有練過。若是練過,那我不早跑了,還能被這銬子困住?”


    “啊……”


    聞言,眾人愕然,嘴巴張得像開天窗了,尤其是雲清。


    啊的一聲之後,她小嘴巴大眼睛都一樣的圓了,像三個圈圈掛在臉上。


    她斷斷不肯相信,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連連道:“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


    見她如此,德叔馬上斂起笑容,嗤了一聲,冷然道:“你愛信不信!”


    而後,扭頭給了她一個碩大的後腦勺。


    盡管不死心,但德叔翻臉跟翻書一樣,令雲清一下子索然無趣了。


    這個時候,她突然記起自己是為何事來的。切,差點把正事給忘掉,該死!


    心裏暗暗地罵了自己一句,而後迴頭板著臉對四個手下道:“來,給他挪地方。”


    “……”


    就這樣,德叔和江山之二人被送進了特務隊營地審訊室裏。


    自始至終,德叔都沒有和江山之見上一麵,心中不由得既掛念又擔憂。


    審訊室不大,燈光昏暗,黑洞洞,陰森森,刑具一應俱全,電椅老虎凳辣椒水火爐等什麽的應有盡有。


    兩個打手光著膀子雙手負背叉腿而立,滿臉橫肉,目光狠戾,誰見了都要嚇出一身冷汗來,而德叔卻是不然。


    他坐在電椅上,垂著頭,耷拉著眼皮,對屋子裏所有人都無視,一副坦然自若的樣子。


    此時,他心裏最明白不過了,自己這是即將要闖鬼門關了……


    德叔閉目坐著。過了許久,也不見有人過來開堂審訊。雲清這是要把自己晾這裏嗎?她要幹嘛?


    他沉吟著,思忖著。


    可沒過多久,隔壁就傳來了淒厲的慘叫聲。


    他心裏一顫,這是老江嗎?他開始熬刑了……


    然而,德叔並不知道雲清將要親自審訊自己,但臨了卻又被一樁事情給耽擱。


    這事竟是跟張明寧與趙虎他們幾人有關……


    傍晚前,在愛登堡路,因為搜捕的事情,一方堅持要進別墅樓搜查,而另一方則堅決不允,兩下各不相讓。


    張明寧跟金維安杠上了,而且鬧得很僵,鬧到雙方都動了槍。


    然而,他們卻是不知,這心心念念要抓的地下黨竟藏在自己的鼻子底下。


    就在這兩方人馬僵持對峙的時候,別墅樓裏,吳斌和他的同誌們自然是緊張到了極點,一個個火急火燎,急得嗓子眼都冒煙了。


    他們死死攥著槍把,緊緊攥著拳頭,額頭汗水涔涔,手心濕漉漉的,那汗水都流成河了。


    而最緊張的還是屋外的清潔工和花匠,若是露出絲毫破綻那後果將不堪設想,勢必要引發一場大戰。


    好在這兩人膽大心細,不慌不亂,仍舊自顧自地忙著各自的活計。


    對峙到最後,金維安終於暴脾氣來了,他突然霸氣側漏,一聲斷喝:“弟兄們,下他們的槍,扣人!”


    這個時候,因為人少,又是在租界內,張明寧和趙虎幾人到底還是不敢硬扛。


    因為,金維安下他們的槍扣他們的人既合法又合理。根據雙方協議,特務隊進入租界一不準帶槍二不準拿人,隻能協助巡捕房抓捕人犯。


    往日,巡捕房對他們隻是睜一眼閉一眼,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但若認起真來論誰也討不到好。


    見金維安突然發威,加之又被一眾巡捕團團圍住,張明寧和趙虎就是再張揚再跋扈也隻有認慫乖乖繳槍。


    就這樣,金維安將特務隊幾人帶去巡捕房了。


    見危險解除,外頭漸漸平靜下來,別墅樓裏,吳斌等人這才落下心中懸著的那塊巨石。


    雲開霧散方見日出,抹了把臭汗後,大家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互相摟摟抱抱安慰了一番……


    將德叔和江山之兩人從華生醫院弄到隊裏後,剛剛安排好審訊,雲清便接到巡捕房的電話。


    聞說張明寧等人被扣,她火急火燎地趕去接人,這一走竟把德叔一人給晾審訊室裏了。等到把人接迴隊裏,江山之在另一間審訊室裏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


    甫一聽說審訊已經開始,張明寧和趙虎正窩著一肚子邪火沒處發泄,進門後連口氣都不帶喘立馬就掉頭直奔審訊室而去,但立刻被雲清攤開雙手給擋住。


    她氣不打一處來,白一眼後,沉著臉責備道:“怎麽,還嫌禍惹得不夠嗎?去去去,先去喘口氣兒,這兩人你們別沾手,被你們弄死了又得壞我大事。”


    被雲清一呲二人頓時沒了脾氣,像是被霜打壞的茄子一樣一下子就蔫了,但又心有不甘。


    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幾圈後,張明寧開始嬉皮笑臉了。


    他長手一搭落在雲清肩上,然後摟住目光歪頭在她臉上溜來溜去。


    張明寧如此,把雲清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莫名其妙。


    她心中不禁犯起嘀咕,這貨究竟要幹嘛?要整啥幺蛾子?


    因為被逼視,她更有一種壓迫感,隻能微微後仰,下巴微微翹起,眼簾半垂。


    張明寧目光詭異,仔仔細細地端詳一陣後,忽然眉頭一展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咦!老大,你臉上啥時候生一對酒窩了?瞧,真好看。我說呢,我們老大今天咋美到像天仙女下凡似的,簡直美到要哭。虎哥,你來瞧瞧,是不是這樣?”說完,使勁眨巴著眼睛。


    趙虎自然也是鬼精鬼精的,見張明寧這如此就是拿腳趾頭也想得明白。


    這話音一落,他立馬湊上前去也裝模作樣地一通亂瞅。


    見二人一對卦似的,比相聲還相聲,雲清恍然大悟,頓時,心裏比明鏡還明鏡,情知他倆這是要作妖了。


    因此,她更生氣了,慌忙扭頭躲躲閃閃,囁嚅幾下欲要開罵,可還未張嘴卻被趙虎給搶了先去。


    隻見他抬手搔搔後腦勺,而後煞有介事道:“寧哥,這哪是酒窩呀,分明是花,兩朵並蒂大紅花。老大這等花容月貌賽過西施,堪比貂蟬啊……”


    “得得得,得了吧,你們別再唱雙簧了。什麽西施貂蟬的,一個比一個肉麻,我都要吐了,還不如說我是東施呢。但是,無論怎樣,今天你們就是把我誇成花兒一樣也不好使,那兩人你倆指定是不能碰的。否則,我可就變成落花流水。去去去,該幹嘛幹嘛去,我都懶得搭理你們。”


    這兩貨一心饞著審訊室裏兩人,眼巴巴的,都快要流出哈喇子了,對雲清那是使出渾身解數,各種討好,各種巴結,但一點也不管用。


    因為,這女人心腸就是狠,都喜歡把臉翻得跟翻書一個樣。


    雲清就是個小女人,翻起臉來啥都不好使,在她眼裏,根本就沒有親疏遠近之分,而且還軟硬不吃,硬的不能使,軟的又不管用。


    為討好巴結她,這趙虎也確實費盡了心思,搜腸刮肚,竭盡其詞,全揀著好聽的順耳的去編,但很快被雲清揮手給打斷。


    這馬屁拍的一下拍到馬腿上去了!雲清這迴可是打定主意了。


    她狠下心來不給他們任何機會,說完一通沒好氣的話後立馬掉頭就走,把二人遠遠地拋在腦後由著發愣去了……


    既然不讓參加審訊,呆在屋裏也是心癢難熬,就好像把一盤紅燒鮰魚擱在眼前,想吃又不讓吃,流著口水也白搭,這得有多憋屈。與其這樣,還不如咬咬牙躲得遠遠的去。


    因此,張明寧和趙虎兩人幹脆去了芙蓉園。


    芙蓉園是榮城最有名的妓院,女人一個比一個拔尖,就連老鴇周娘也都是女神級別的,而最絕色的,一個是朵兒,一個是玲兒。


    朵兒嬌嫩如粉,清純纖柔。玲兒俏麗婀娜,落落大方。張明寧最喜歡朵兒,那玲兒更是把趙虎迷得三魂顛倒六魄不歸。


    兩人一到便摟著各自喜歡的女人春風十裏去了……


    第二天,張明寧和趙虎起床很晚,迴到隊裏快近晌午。


    當兩人肩搭外套耷耷拉拉萎萎頓頓地踏進辦公室裏,迎麵遇上了雲清一雙犀利的目光。但她模樣疲憊,滿臉憔悴,怕是又熬通宵了。


    看得出來,她在等著這兩貨,而且還不是一時半會。


    見他倆這副模樣,雲清緊鎖眉頭歪頭朝他們上上下下一通打量。


    看完,嗤了一聲,目光裏盡是不屑,然後扭頭走了。


    走到門口忽然停下,甩頭冷梆梆道:“有人吐了,你倆趕緊收拾一下,準備去拿人。”


    說完,嘀嗒嘀嗒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是誰這麽快就吐了?這哥倆愣了愣,爾後,你看著我我瞅著你聳聳膀子擠擠眉眼攤開了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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