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於,名江,字南州,冀省滄州縣人。


    十四歲得中秀才,少年成名。


    十六歲,父親病逝,缺考當年秋闈。


    十八歲,母親積勞成疾而亡。


    守孝一年,次年正值秋闈,卻因撞破書院與主考官買賣考題的陰私,而被迫落榜。


    他韜光養晦三年,可最終滿腔抱負,仍敗在了三年前那同一個主考官的手上。


    他忍辱負重又熬了兩年,終於打探到,這一屆秋闈將換主考官。


    他滿心以為次年秋闈終於可以一展抱負的欣喜,卻不想被嫉恨他的同窗鑽了空子,設計他醉酒,將他丟進了隔壁豬肉西施的閨房。


    他一夜酒醒,窮酸秀才的名號之上,便又多了個登徒子的汙名,不得已,隻好娶了那被他“壞了清白”的豬肉西施。


    他一直以為,母親病逝後的那幾年是他這輩子過得最落魄最屈辱的幾年,而這種屈辱在他成婚那天達到了頂峰。


    是以,盡管他的新婚妻子貌美如花,溫柔體貼,事事以他為重,他依然心硬如鐵地無視她,冷落她。


    甚至在她委屈地向他表白心跡,傾訴對自己早已傾心多年時,他感到的不是心動,而是厭惡和一種譏誚的了然——


    他們往日並無多少交集,卻竟是因她存了此等心思,才夥同那些小人算計了他。


    這般心思深沉且不正的女子,便是再如何情深不壽,他又豈會看得上眼。


    於是,他誓要拋開的人事物中,她便成了首要的那個。


    成婚以來,他未碰她一根手指,拋棄她,他自是全無愧疚。


    臨近秋闈,他將父親收藏的幾幅珍貴字畫變賣典當,湊夠了路費和前往京城的花銷,趕在秋闈前兩天的清晨,悄然離開了滄州。


    之後的一切,都如他預計的那般順利。


    秋闈韜光養晦考了個不前不後的名次,春闈則厚積薄發一舉得中會元。


    接下來的殿試,意外得了聖上青睞,最後更是被欽點為狀元。


    所有的屈辱在捷報送來的那一刻徹底成為了過去,隻剩了那個烙印一般與他同在一紙戶籍上的那個妻子。


    拋棄發妻的汙名他還承擔不起,可他又著實不願再與她有任何瓜葛。


    卻不料,就在他心煩之時,左相向他提出了聯誼的提議。


    左相是當屆春闈主考官,且為他拿下狀元之名有力保之恩,便是不聯姻,他也已被打上了左相一派的記號。


    而左相之女,端莊嫻靜,溫婉可人,和他理想的妻子一般無二,他一見便隱隱感覺到了心動。


    他毫不猶豫地便答應了與左相之女的婚事。


    卻在左相要求他寫下休書時,他莫名地猶豫了,最後寫下的並非休書,而是和離書。


    和離書由左相差人出麵送去了滄州。


    有左相出麵,他這樁短暫的婚姻便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再也沒有人提起。


    而那名姿容豔麗,卻滿身市井氣的女子也徹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中。


    娶了左相千金,他順利地進了翰林院,成了天子近臣。


    有左相相助,他仕途一片通暢,但漸漸的,他卻發現,左相與自己的政見,出現了根本上的分歧。


    所幸,官場中幾年沉浮,他已算是站穩了腳跟,且深得聖上信任,此時便是脫去左相黨的標簽,也於他無礙。


    於是,他開始在聖上麵前大談將自己對新政的理念。


    聖上大為動心,著他規整妥當,書寫成奏折。


    他躊躇滿誌,花了足足半月的功夫,精心整理了所有的文獻資料提交了上去。


    迎接他的,卻是聖上的勃然大怒。


    他跪在聖上麵前,倉皇心痛地撿起那份被丟在他麵前的奏折,那是他的心血,他的理想。


    可緊接著,他便發現,這份奏折,根本就不是他寫的那一份!


    裏麵書寫的一些重要條目,無一不是在暗示分散皇權。


    他瞬間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多言地退出了大殿。


    這般言論,聖上沒有立時砍了他,已是天恩浩蕩了!


    奏折,毫無疑問,是被人替換了,且還是將他的字體仿到幾乎以假亂真的完美贗品。


    他想到了,新婚時,被新婚妻子軟磨硬泡地親筆寫了字帖,供她臨摹。


    迴到家中一問,妻子竟然毫不掩飾地便承認了!


    而緣由,竟然是左相的命令。


    他痛斥妻子不知本分,吃裏扒外,卻不想竟被妻子譏嘲反駁,說他如今的所有都是靠著左相扶持,他竟然還想著用新政背地裏捅左相派一刀,這才是吃裏扒外的白眼狼!


    他氣得下令將妻子鎖在房中,卻又悲哀地發現,闔府上下,竟沒有一名下人聽他吩咐,這才恍然憶起,從宅子到下人,全都是妻子的陪嫁。


    原來,他竟真如妻子所說,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左相給他的。


    而他提出新政的行為,超脫出了左相的掌控,於是,他擁有的一切,便要被收迴了。


    他被妻子關在了家中,對外則宣稱,他受到聖上責罵,鬱結於心病倒了。


    這番說辭,自是引得聖上不快,革除了他的官職,讓他安心養病。


    他被關在家中半月,終是舍不得仕途,決定向妻子,也即是向左相服軟。


    可陰差陽錯地,在他去尋妻子時,竟無意中偷聽到了妻子與|乳|母的對話,得知了一件血腥的陳年舊事。


    當年,他雖寫了和離書給發妻李妍娘,但她卻並未如他以為的那般,另嫁他人,而是,到了京城找他。


    她連他一眼都沒見到,便被他現在的妻子,左相千金許素月趕走了。


    可她卻不知死心,又千辛萬苦地找了上來,跪在許素月麵前,自請為奴為妾,隻求留在他身邊。


    許素月何等驕傲的人,怎會讓她留下膈應自己,見趕她不走,便幹脆著人將她綁了賣去了青|樓,灌了藥強壓著她接了客。


    被迫接客的第二日,李妍娘藥性消除醒來,就一頭撞死在了床頭。


    他聽到許素月涼薄地笑著提起李妍娘的自尋死路,直覺周身像是被冰凍住了一般,可腦子裏卻被一把火燒得理智全無。


    他衝進了房中,用他所知的最尖銳地言辭怒罵妻子的冷血無情,卻被妻子冷笑著反嘲,是他那一紙和離書將李妍娘送上的絕路。


    是啊,所有的一切,本就是他自己的選擇,他自己起的頭。


    滿心傾慕他的發妻他不要,偏為仕途娶了這個從未將自己放在心上過的,蛇蠍心腸的妻子。


    他原本以為的這輩子最屈辱的那幾年,與如今妻子的背叛,仕途的中斷,心血的被踐踏,理念的毀滅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


    他無法原諒發妻的死,自是不願向左相低頭,自此絕了再入仕途的心思。


    幾年後,他寫下和離書,離開京城,迴到了滄州。


    他收養了兩名孤兒,守著那兩座相連的,簡陋的院子,度過了餘生。


    百年後,早已改朝換代,他留下的手書,被後人從舊書堆裏找出,賣給了書院的學子。


    耗費他多年心血的新政,終於重見天日,被新皇奉為至寶。


    並言道,若百年前此新政被順利推行,則前朝必能再繁盛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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