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話,一行人到了清風寨時,早有人夾道相迎。一人為龔慶和魏謙遊引路,其他人則是被帶去安頓。


    魏謙遊下山時的新鮮氣兒還沒過,被龔慶拽著也是左瞧右看,見了有趣的還要上手摸一下。周圍不少人都向他投來鄙夷之色,魏謙遊隻是無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引路那人在大廳前停下,對龔慶拱手道:“龔二爺,大當家的已經在此恭候多時了,隻待二爺一到共商大事。”


    兩人初入大廳,主位上的胡楚隻道魏謙遊是龔慶的隨從,並未在意。見龔慶拉著魏謙遊坐在自己下首,胡楚才將魏謙遊打量一番。


    胡楚笑道:“龔二爺遠道而來,為兄略備薄酒小菜,替二爺接風洗塵。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龔二爺見諒。”


    話音一落,便有一人替龔慶斟了酒,胡楚和龔慶相對舉杯。


    飲罷,胡楚振聲道:“上來吧。”


    魏謙遊便見廳外進來一行樂師舞姬。巧的是,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驚懼和愁容,看來都是被綁上清風寨的。


    龔慶讚歎道:“揚州可難得這般姿色的舞姬,和技藝這般精湛的樂師。這次在下能一飽眼福,全是托了胡爺的福氣。”


    胡龔二人皆是大笑,仰頭又飲了一杯。


    魏謙遊卻是沒瞧出這舞有什麽花來,更多的注意都放在幾個樂師身上。


    在天靈山時,師父發了興致便喜愛撫琴。師父技藝是沒得說,卻終究是獨奏,偶有唱和之聲也僅是蟲鳴鳥語,這麽多年也聽得膩了。頭迴聽到幾種絲竹之聲交織一處,倒是別有新意。


    幾次推杯換盞後,樂聲一停,一抹狡黠之色在龔慶臉上一閃即逝。龔慶起身一抱拳道:“胡爺,我們五湖山莊和貴寨頗有交情。我們大當家的略備薄禮,特意讓在下從揚州押送過來,獻給胡爺。”


    龔慶拍了拍手,不多時就有人抬進來五個大箱子。依次打開,每個箱子裏麵都是滿滿的金銀珠寶,玉器字畫。魏謙遊頓時有種被亮瞎眼的感覺,在天靈山上吃飯都是自己下田種的,哪裏見過這些東西。


    最後一個將要打開時,龔慶朝那人揮了揮手,而後自己走到箱子旁邊道:“這份大禮,是在下親自為胡爺籌備的,其中可是大費了周折,望胡爺笑納。”


    魏謙遊的注意力也被一同吸引過去,隻見箱子一打開,一個被反綁了雙手的少女便從箱子中站起來。第一次見到用活人送禮的,還真是新鮮,怪不得一路上總聽到那箱子在動。


    少女看著蓬頭垢麵,臉上的那種髒是灰塵被汗水暈開,又幹涸所致的。身上的齊腰襦裙也顯得斑駁,看來是挺久沒更換,卻也能叫人看出所用布料的名貴。


    胡楚端起海碗仰頭飲盡,大笑道:“好啊,龔二爺的大禮甚和我心意。把新嫂子送到我房裏去,至於貴莊的事情嘛。好說,都好說!”


    少女冷眼掃視過廳中眾人,最後在居主位的胡楚身上停下:“呸,我是梁府尹的長女,你們這群土匪膽敢把我抓到這裏來,不怕官府發兵剿了你們嗎?”


    魏謙遊低頭冷笑,心道:小爺被師父帶上山之前,可沒少被你們這些富家子弟欺負,說不定當年就有你一個。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吧?


    胡楚拍案起身,魏謙遊明顯看到那姓梁的少女顫了一顫。


    胡楚道:“官府?自從我胡爺立了這清風寨以來,就從來沒將官府放在眼裏過。給我帶下去!”


    那梁姓少女哭喊聲甚是撕心裂肺,隻期盼著廳中有人施以援手,得來的卻隻有哄鬧和嗤笑聲。


    魏謙遊略帶報複地低語道:“惡人也會流淚嗎?壞事都做盡了,到頭來才知道後悔,指望誰來饒恕你?”


    魏謙遊對山下的世界知之甚少。在他眼中,不論是胡楚還是龔慶,都是為了被常年欺壓的百姓,仗義執言的大仁大勇之士,反而那個被綁來的梁大小姐才是惡人。


    卻不知為何,梁姓少女落在地上的那滴眼淚,竟像是一顆孕育著負罪感的種子,深深在魏謙遊心底紮了根。


    我怎麽會對惡人生了惻隱之心?魏謙遊握拳在胸口重重捶了幾下,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正自迴席的龔慶見狀問道:“怎麽了魏老弟,身子不舒服?”


    魏謙遊擺手道:“方才喝酒急了些,被嗆了一口,不礙事。對了龔慶大哥,我看他們都叫你二爺,我對你的稱唿是不是也得改改?”


    龔慶也未起疑,舉杯在魏謙遊的杯上碰了一下道:“承蒙道上的朋友看得起,叫我一聲二爺。你我是自家兄弟,叫我二哥就是。”


    魏謙遊故作歡喜道:“看那梁家小姐就知道,二哥是個劫富濟貧的大英雄,小弟求之不得。”


    魏謙遊說罷舉杯喝了,龔慶也仰頭飲盡,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負罪感在魏謙遊心中不斷滋生。終究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便借了個解手的借口出去看看。


    尋了個沒人注意的角落,魏謙遊腳下微一使力,便翻身躍上屋頂四下張望。梁家小姐所在倒也不難找,既然胡楚要留她當壓寨夫人,想必不遠處那間掛滿了紅綢的屋子就是了。


    許是清風寨的日子恣意慣了,從未想過有人敢來此處搗亂,連屋外的看守都隻有一人。便是那一人也未盡忠職守,將鋼刀倒立在一旁,握著酒壺酒杯自斟自飲。


    看守半醉半醒,遠遠地看到一個衣著與清風寨相異的人朝這邊過來。將酒壺擱在一邊,順手提起鋼刀喝道:“什麽……人,竟敢擅闖我……們清風寨。今天是我們大當家的好日子,老子不想殺生,識趣的就趕緊走開些。”


    魏謙遊好笑道:“老兄,你仔細看看,還是你替我和龔二爺帶的路呢。”


    守衛定睛一瞧,嘿嘿笑道:“原來是魏老兄,你不在宴會廳待著,到新嫂子這邊逛什麽?”


    守衛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撲在魏謙遊身上。好在那守衛身上有些功夫,還是穩住了身形。


    濃重的酒氣讓魏謙遊皺了皺眉頭,扶著守衛坐下,才道:“那小姐看著脾氣不甚好,我怕她衝撞了胡爺,反而敗了咱們兩家的交情,就想著先來勸誡她兩句。”


    “嗨,胡爺就喜歡那潑辣的,要是被你勸的沒了半點脾氣,那反倒是沒意思了。不過你要進去也成,正好替我搜搜她身上藏沒藏什麽利器,我確是有些恍惚了。”


    魏謙遊接了鑰匙,屋內已是滿地狼藉,到處可見散落的瓷器碎片。一塊紅蓋頭被棄在碎片中間,浸滿了酒水。


    此時少女已經換上了大紅喜服,雜亂的發髻也經人打理過。看上去雖不是傾國傾城之姿,卻也算得上麵容姣好,加上眼窩中打轉的淚珠,更顯楚楚可人。雙手依舊被反綁在身後,就是不知少女是怎樣以這種狀態,還將屋內布置得如此壯觀。


    見有人進來,少女瞪眼怒視向魏謙遊道:“你再敢走近一步,我就馬上咬舌頭自盡。你什麽都得不到不說,還會一輩子被給官府通緝。”


    守衛已經醉倒在一旁,魏謙遊雙手下壓,示意少女稍安勿躁。


    魏謙遊往門框上一靠,略帶調侃道:“好好好,我不過去。我也不是你那新婚丈夫,你要是為我咬了舌頭,這一下可咬虧了。”


    這聲音在少女聽來,與之前所聞的粗獷之聲截然不同,還道是家裏派了人來混入土匪之中,便好奇地將魏謙遊打量了一番。


    見他麵帶嘲弄,少女又將頭轉了迴來,冷聲道:“蛇鼠本就是一窩,你會出現在這裏,足見你也不是什麽好人。說句實話,自從落到你們手裏我就沒想過我會有好下場,別指望我會跟你客氣。”


    魏謙遊戲謔道:“你們這些官宦人家的子弟,從前在街邊看到我不來踩兩腳,我便要謝天謝地了,哪敢奢望大小姐對我客氣。既然你不想看到我,先失陪了。”


    “等,等一下,你不是土匪?”少女急唿道,再看向魏謙遊的眼中多了幾分希冀。


    對方明擺著看不上他,魏謙遊也不迴頭,懶洋洋道:“尚在猶豫,二哥對我還算不錯,要不是想看看久違的金陵城,估摸著這會兒我已經點頭了。”


    少女眼中一黯道:“那你還來看我做什麽?還當你是來救我的……”


    魏謙遊不作聲,隻是望著少女微笑。


    少女被盯得煩了,慍怒道:“你笑什麽?”


    魏謙遊這才應道:“二哥既然將你綁來,自然因為你是惡人,你爹梁府尹恐怕也是個中飽私囊,剝削民脂民膏的貪官。我倒是很好奇,你怎麽會生出這種想法。”


    少女聞言怒極,腳尖勾起身下的凳子就朝魏謙遊踢了過去。可惜凳子飛到半截就泄了力道,在地上滾了兩圈停在魏謙遊腳邊。


    少女扯著脖子喊道:“金陵城中誰不知道,我爹為了替百姓申冤,自己曾被罷官數年,到了近年才得以昭雪。如今我落難,被你奚落兩句倒也罷了,卻絕不容許你來汙蔑。”


    少女紅著眼眶瞪視魏謙遊良久,甩下兩滴晶瑩的淚珠,一頭朝妝案的一角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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