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x年,我五(小蝦米)


    左邊平地盡頭的樹林裏傳來一個聲音:蝦米小弟,我們終於當麵鑼對麵鼓地見麵啦。這聲音我太熟悉了。我叫道:徐大哥!果然,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青年男子從樹林裏走了出來。小魚叫道:陸小曼!小曼姐!緊跟著徐誌摩大哥走出來的真的是陸小曼,還是那麽年輕,那麽嬌羞,透著上海小姐發嗲的味道。小曼姐說:二位好!這位有點眼生的漂亮妹妹應該就是當代才女小魚吧?她身後的一個透明的女聲說:當然是了!我叫道:林姐姐來了!太幸運了!發出這個透明的女聲的女孩子還真是個女孩子,她微笑著說:終於有叫我林姐姐的了,以前都叫我林妹妹呢。我們身後遠處發出一個聲音,比較粗重、卻也很文雅:誌摩兄這是從王母娘娘那裏來的吧,哈哈,哈哈,舊習不改,來就來了,還要把那裏最美的兩大仙子帶來,離開左擁右抱幾分鍾會死嗎?徐大哥說:戴兄久違了!戴兄見笑了!談何左擁右抱,我們都是沒有觸覺的人了,這個“人”字還得放到引號裏去。


    我看見了我已經看熟了的望舒兄,是從我們後麵那個方向的樹林裏走出來的,果然有著李逵的身段,雀斑的臉。小魚說:嗬,還說別人呢,自己有三位美女相隨。真的哎,望舒二哥身後約三米處走出了三個美麗的少女,都是十七歲左右的樣子。我見過她們的,在鬆江大倉橋,那是絳年姐,在上海亨利路,那是麗娟姐,在香港銅鑼灣,那是楊靜姐。我給小魚一一介紹了。小魚驚訝得合不攏嘴來:三位姐姐怎麽還都那麽年輕?是去韓國整過容了嗎?而且,她們不是死對頭嗎?


    三位姐姐顯然是聽見了。她們三人確實有些怪異,因為她們居然是手挽著手走出來和走過來的。絳年姐說:死了當然就對頭了。麗娟姐說:不是有一句話叫一死抿恩愁嗎?靜姐說:生不在同年,死不在同歲,我活到九十年代,娟姐活到了二十一世紀,絳年姐去得最早,甚至在望舒前麵。可是死了就是死了,都一樣了。我們既然是跟著望舒一起出來,當然都是十七歲了,因為我們都是十七歲跟望舒結交的。望舒二哥說:哈哈,結交?說得好。哈哈。


    又是小魚先有發現,她叫道:那是什麽?半截牛仔褲?我順著她目光的方向看過去,我說:漏切了吧?什麽半截牛仔褲。那是老三顧城的地標,他永遠戴著的帽子。我叫顧城為老三,因為我實在不想叫他三哥。


    他哪有三哥的樣子?一路過來,一路追著蝴蝶攆著小鳥,看都不往我們這裏看。他身邊那個女孩子說:走吧,大家都等著呢。小魚說:燁姐也來了。我說:豈止燁姐。你看她後麵還有一位呢。小魚說:李英?她就沒有說英姐。我說:對頭。


    老三顧城顯然聽到了我們說的話,他攤開手掌,放飛了手心裏剛抓到的一隻五彩的蝴蝶,迴過頭去說:你跟著來幹什麽?這算什麽嘛?還要在我心裏興風作浪,還嫌我的心不夠亂嗎?那英兒委屈地說:可是,可是我沒比你們多活幾年哪。全世界都指責我,我都沒地方躲,我隻能躲到死亡裏去。顧城說:你走吧,求你了。那李英真的轉身離開了,我看到她轉身的時候眼裏含淚,嘴裏還嘟囔著。


    望舒二哥對走近了的顧城說:老三,我得說你幾句了。顧城說:什麽?二哥說:那天,我們,我和你大哥誌摩,一人抓著那根你上吊用的電線,一人抱著你,我說:你先別忙著死,救人要緊。大哥說:是啊,快救人。可你就是充耳不聞。我說:你不能上吊,你吊死的不是你一個人,而是中國詩歌。可你就是不聽。二哥說:就是,你不僅不去救人,救小燁,你還用電線上吊。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小魚湊熱鬧說:電線?對了,怪不得呢。我說:別想偏了。小魚就對我擠了個怪臉。大哥說:小魚說得是重了一點,可真的是這個道理。顧城說:你們一人一句,不讓我說我就不說了。我們說:那你說吧。他說:你以為我不難受嗎?我本以為雷不會死的,我在天空裏急得要命,可是已經沒用了。我到了天空裏也才聽到你們的話,你們以為我願意嗎?


    大哥說:這麽多人,男的女的,還是燁妹最好。一直沒有發言的謝燁姐抬起頭來看著他問:大哥為什麽這麽說?大哥說:你看啊,大家都拿著手機,不時地看兩眼,看看有沒有王母娘娘新的精神,或者太上老君新的指示,隻有燁妹,一直看著她手裏的報紙,傳統紙媒。了不起不是?二哥說:對啊。真的了不起,我特意看了一眼,那是1993年的報紙。小魚說:真的哎,是她和顧城走的那年。大哥歎了口氣:這張報紙你就看了幾十年?謝燁姐沒有迴答,眼睛又下沉到那張報紙上去了。二哥說:現在有了互聯網,什麽東西都轉眼即逝,新聞也好,詩歌也罷,還有小說,都成了白駒過隙。偉大這個詞也已經作古了,至少在文學方麵。我說:也不盡然吧,象德國、日本這些國家,聽說還有不少人手裏捧著書捧著報紙的。二哥說:是的,有的國家更尊重傳統。中國是最猛烈激進走在前麵的,在這方麵。全世界恐怕也不保了。保不了多久了。你看線上購物,也是中國走在最前麵,可是現在全世界也都高速發展著了。


    我忙岔開話題。這不是個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話題。我問顧城:小木耳怎麽樣了?顧城說:你得管小木耳叫木耳叔了,或者山姆大叔。我說:我問你話呢。他笑了:他挺好啊。他沒有走我的路,學了理工,現在是一名科學家了。那年顧鄉帶他到北京,我爸和她爸都見著了。可是sam隻會說英語。我爸笑得嘴巴都要掉下來了,她爸,就是雷的爸,卻哭得跟淚人似的。sam長大後,其實知道了他爸爸是誰了,可是他不願意讓人知道他知道了。我看見他對著我和雷的照片發呆流淚的。謝燁姐發話了:可是他就是不願意多學中文。你們知道為什麽的。


    接下來就有點亂了。大家都搶著說自己憋了幾十年的話。小曼姐說:我後來沒早早地隨誌摩去,過了一段平靜的生活,一直到六十年代中。解放初,我還在劇院裏受到大首長的接待,大首長還給我安排了工作。小曼姐說:是的。我後來雖然跟翁瑞午在一起,他比我隻少活了五年,可是我跟他真的是清白的。大哥說:眉,這都不用說了,你要是真跟他有什麽,也是應該的,他畢竟一直照顧著你,傾家蕩產地照顧著你,何況我都走了,你應該有你自己的生活。


    徽因姐說:我去得也很早,設計好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徽和人民英雄紀念碑,我就早早地走了。也許跟我心裏的悲苦有關。悲苦摧殘了我的身體。我的悲苦至少一半是因為誌摩的離開,那麽早地離開。大哥推了推他的金絲邊眼鏡說:都是我害的,徽徽。都怪我。徽因姐說:這怎麽能怪你呢?


    麗娟姐說:我和靜妹都算得上長壽的。三個朵兒都過得很好,在她們心裏,望舒是個好爸爸。幾年前,有個小報就望舒一本傳記出版之際汙蔑望舒,三個朵兒都非常氣憤。大朵起訴了那個媒體,官司打贏了,對方道歉了,並象征性地賠了款。


    靜姐說:說起來,大朵都八十好幾了,二朵三朵也是八十上下的老姑娘了。可我們卻是永遠的十七。


    一個嗡嗡的聲音打斷了七嘴八舌的發言。這個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是的,當然是神鍾的聲音:好了。我問你們大家一個問題:是什麽使你們都成為小蝦米同誌未來小說的主人公“我”的?這個把你們聚在一起的“我”是什麽?


    大家迴答得那麽迅速大出了我的意外。所有男生說:詩歌。所有女生用各種嬌柔的嫩脆的溫嗲的聲音也是異口同聲地迴答的:是詩歌。小魚看著我笑了。我也對著她笑了。我們是心意相通的。女生畢竟是女生,多了這麽一個“是”字,這就是女生。


    大鍾說:對的。你們代表著百年來的中國現代詩歌。你們是應該驕傲的。這是你們的第一次聚會,也是最後一次,好好告別吧。


    我喊了起來:怎麽是最後一次?小魚也喊起來:不可以這樣的!


    可是嗡嗡的聲音沒有了,完全地消失了。我忽然聽到了那熟悉的嘀嗒聲。在嘀嗒聲變成蟬鳴時,我一把抓住了小魚的小手。我真怕這一走,連小魚都沒了,消失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綿綿詩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波曆哈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波曆哈特並收藏綿綿詩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