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x年,我一(徐誌摩)


    要說我和小曼在上海的日子過得怎麽樣,真不是一句話能總結得了的。這日子有光鮮的一麵,也有不光鮮的一麵,還有由光鮮造成不光鮮的一麵。


    先說說光鮮的一麵。


    小曼不光是美女,也是一大才女,尤其在畫畫和書法方麵。她也是機緣多,名師們還都願意指點她。在北京,她師從劉海粟和陳半丁。到了上海,她又拜了賀天健為師,學習山水畫。她的畫藝可謂與日俱進。民國時期,大畫家幾乎都是男性的,要說女畫家,我感覺沒有哪位能及得上她,說她是當時唯一的女性大畫家也不為過。


    我不懂畫,我拿了她的手卷去給我的朋友、大鑒賞家鄧以蟄評估。不曾想以蟄給了非常高的評價。他說:啊,不錯!布局自然,黑色淡雅、氣韻生動,秀潤天成,難得!這是誰的手筆?我說是小曼的。他又細細看一遍,連說了不起,這麽年輕,已經登堂入室,可以說已經得窺大家門檻了。最可貴的是,她的畫不賣弄技巧,純然是性靈的流露與抒發,所以絕無匠氣。在她,隨心而為,而對許多大畫家來說,卻是要到後期才能達到這樣的歸真返樸之境。


    不少名人願意為他的畫題辭。國學大師楊杏佛為小曼的一幅畫題詩一首:手底忽現挑花源,胸中自有雲夢澤,造化遊戲成溪山,莫將耳目為桎桔。


    我把小曼的畫帶到北京,竟然引發了轟動效應。許多人要收購。固然因為她是四大美女之一,但對她的畫藝之看好也是極重要的原因。


    我知道,到了蝦米小弟的時代,小曼的字畫更被看好了,有的畫拍賣價達好幾百萬元。


    再就是,小曼喜歡唱戲演戲,這方麵她也有很多名師。她出演了不少京劇昆曲劇目,總是非常受歡迎。這當然也是因為她有唱戲演戲的天賦。


    我也是個愛湊熱鬧的主,更何況人說夫唱婦隨,兩個人得一起唱才有意思。我跟小曼合演過《牡丹亭》中的《春香鬧學》一折,由小曼扮演鮮靈活潑的春香,我扮演迂夫子陳最良。我跟小曼、翁瑞午和江小鶼四人還上台合演過一次《三堂會審》,小曼演主角玉堂春,翁瑞午反串小生演王金龍,劇中紅袍和藍袍兩角則由我和江小鶼分飾。江小鶼是雕塑家。翁瑞午的事我待會還會細說,但就唱戲方麵而言,他在我們這四個人裏是最內行的。


    你別說,無論是我跟小曼演的還是我們四人演的,都轟動了上海灘,一票難求不說,那些大報小報還連日報導,成了許多太太小姐飯後的談資。有一次我在北京遇到少帥張學良,他捏著嗓子說:陳夫子,幸會幸會。我一時沒迴過味來。他把嗓子捏得更扁了:你把春香一個人留在家裏,不怕旁人翻牆采摘嗎?我這才知道他到場看了我和小曼演的《三堂會審》。他說:尊夫人真是淡妝濃抹總相宜。我說:鬧著玩的,當不得真。他說:可別這樣說,你們二位還真是演戲的料。


    光鮮的還有印度大詩人泰戈爾二度訪問中國時住在我們四明邨家裏。


    為了迎接泰戈爾到來並入住我家,我們把三樓一個房間重新裝修了一下,做成了一個印度風格的居室。沒想到老先生毫不領情,進了給他精心準備的房間就又退了出來,說:不行不行,我是到中國來,這裏不是中國。我跟眉就帶著他參觀整棟樓。他偏偏就看中了我們倆的臥室。他說:我就要睡在這裏。。


    鵲巢被洋鳩占了,沒辦法,我和眉隻能當了一迴印度夫妻,住在了典型的印度臥室裏。


    那幾年,我們生活中光鮮的地方還真不少,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很多的歡樂。可是這光鮮卻也給我們帶來了很多的煩惱。


    我們租下了整棟的樓,住在這棟樓裏的員工就有十幾人,廚師,保潔,司機,一應俱全。出生高貴的眉喜歡過那種奢華昂貴的日子,經常出去吃大餐,包整個的樓麵甚至餐館,後來還吸上了大煙。眉自己對人說過,我們家一個月的開支至少要五百元,經常要用到六百多。五六百,這在民國年代可不是小錢呢。稱為巨款都不為過。


    我家是富豪人家。可父親不喜歡小曼,我跟小曼的婚姻從來沒有讓父親爽過。他心目中的兒媳永遠是幼儀。所以,父親雖然知道我們花銷大,卻從來不資助我們。我也不會去求他,跟要飯的那樣,我是不幹的。


    以我的名聲,找一個象樣的工作不難。可是一個工作哪裏夠呢?


    我隻能搏命地掙錢,去填補這個無底洞。


    我在上海兩家大學,光華和大夏,在南京中央大學同時兼職授課。那時的南京,哪象現在,有高鐵和高速公路,我聽說了,最快的高鐵從上海到南京隻要一個小時。可是那時,去一次南京半天時間都不夠,我從南京趕迴上海,第二天上海的兩個大學裏至少有一個上午就有課。迴到家裏,眉一般都睡著了。我親一下她的臉,她慵慵地含糊地說:迴來啦。然後我還得坐到寫字台前,去備課,或者寫東西。


    到上海後,我和朋友們辦起了《新月》雜誌,那上麵也發表了徽徽的好幾首詩。後來《新月》不辦了,又辦起《詩刊》。每天晚上,我還得審稿約稿。等我上了床,再親一下眉的臉蛋,她都沒有反應了。人說,黎明前是人睡得最結實的時候。


    結實。嘿,可我都快散架了。


    有一次我從南京搭乘了一架飛機迴上海,下午就到了家。我想給她一個驚喜,用手勢製止傭人們打招唿,躡手躡腳地上樓梯,輕極慢極地擰門把,推門,然後我就呆在了門框裏。眉躺在床上,那個姓翁的,翁瑞午,竟然伏在她身上,親吻著她。他吻著她的嘴!


    我怒火中燒,燒得我眼睛都有點看不清物了,可是我還是認得這個姓翁的,認得他那個招風耳朵。


    我拉著他的招風耳朵,在他的哀嚎聲裏把他從床上拉起。他竟然憤怒地說:誌摩,你瘋了嗎?我說:是我瘋了嗎?他說:誰說不是?


    他說“誰說不是”,說實在的,我對他有些佩服,有些敬意。他在憤怒中(他好象真的是憤怒了),捂著一邊的耳朵,就是我拉的那隻,那裏還有血滲出來,如此憤怒,他說話還是文縐縐的,甚至理直氣壯。被活捉生擒,他的語調裏卻沒有絲毫的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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