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x年,我三(顧城)


    北京站到了,緩緩地到了。我們周圍的人已經散開,去取各自的行李,然後下車。我終於看了她一眼。她正好看著我,也許她一直在看著我。我低下頭去,把我匆匆寫好的小紙條塞在了她的手裏。她本來好象想說什麽,但她閉上了剛張開了的嘴,張開她的手,捏住了紙條。我差點要笑了,要跳了,她捏住了我家的地址。


    我匆匆地下了火車,看見一幫年輕人聚集在車門口。他們對著我叫著,他們在我身後叫著,在我匆匆地快快地走著的身後遠遠地還叫著。他們叫著的是我的名字。在我已拐彎了後,他們的叫聲變得整齊了,他們齊聲地叫著:顧城!顧城!


    我忽然就成名了,忽然就成了名人了。我偷著樂著。讓我真正笑出聲來的是她,她捏住了我的紙條,我家的地址。


    媽媽說我去了一次上海,迴來的是一隻螞蟻,一隻熱鍋上的螞蟻。


    我坐不了三分鍾,躺不了五分鍾,在房間裏不停地走。天黑下來了,我反倒走到門外去了。下雨了,北京已經很久沒下雨了,一下卻跟傾盆似的。可是我沒有在大廟的門洞裏待著,我反而跑到外麵胡同裏,淋著那天大地大的大雨。鄰居張阿姨從外麵迴來,她驚訝地說:小城?你這是在幹嘛?這麽大的雨,你就這樣淋著?我笑笑,我說,我喜歡雨。


    應該是張阿姨跟媽媽說了,媽媽打著傘走了出來。媽媽說:你這是幹什麽呀?我說:我在等。等什麽?等她。她是誰?火車上的姑娘。


    於是我就跟媽媽說了火車上穿越的故事。媽媽說:迴去吧,別傻站著了。這麽晚了,雨又下得這麽大,這位姑娘今天不會來了。


    那天晚上,我聽著窗上的雨點小下去,又大起來,再小下去,後來幾乎聽不見了。可我怎麽也睡不著。雞都叫了,我還是沒有睡著。我想,那是伍大媽家養的那隻大公雞吧,煩不煩人哪,得天我把它抓來,讓媽媽燉雞湯。


    我是想著雞湯睡著的,那時窗戶上已經亮了起來。


    我醒來時,聽見了我想聽見的聲音。房間裏亮得很,太陽已經顯示了中午的角度和覆蓋麵,正從我的床邊向窗邊縮迴去。


    我沒有聽到開場白,第一句聽到的已經是媽媽的問話了。媽媽問的是:你就是那位火車上的姑娘?然後我聽到了她的聲音,我生平第一次聽到了她的聲音。一路上我都沒有聽到過。那聲音告訴我,我上輩子就在等的就是她了。那聲音就是有人說的仙女的聲音,脆而不碎,柔而不膩。


    她說:是的。他跟您說了?媽媽說:說了。說了。進來吧姑娘。


    於是我們就麵對麵了。我終於敢看著她說話了。我心裏的幸福感仍然象在火車上那樣隆隆地行駛著。


    可以介紹一下她了,我那天正式認識了的她。她叫謝燁,比我小兩歲。她嬰兒時候被寄養在緊挨上海的江蘇太倉的一個奶媽家裏,後來被父母接到北京,住在小石橋胡同故宮博物院宿舍裏。她爸爸在北京故宮做文物工作,媽媽是軍隊醫院的護士。由於特殊原因,跟那時候的許多人一樣,她的父母離婚了,她和弟弟都跟著媽媽。所以她和她的弟弟小純都姓謝,而不姓她爸爸的張姓。她在承德跟著她爸爸生活到十二歲,然後被她媽媽接到上海去。上海是她媽媽出生和長大的地方。關於她的長相,網絡上有很多照片,但隻能參考。其實她那時候長得特別美,哪張照片都比不了。還有一個可以參考並更加可靠的是我爸爸的一個評語。爸爸說:小燁集古典美和歐洲美於一身。集於一身,多高的評價!我要說,絕對正確。至於怎麽個集於一身,就當成一道思考題吧。


    對了,她也是一名文藝青年,也寫詩,用筆名雷米。她的幾首詩還被收入了當年出版的《朦朧詩選集》。她跟我有很多共同點。我和她都是北京和上海之間的傳說,父母是上海人,自己生長在北京,北京和上海元素在我們的生活裏都糾纏不清。小時候,她也是在故事裏被講大的。我最喜歡聽爸爸講故事,她最喜歡聽媽媽講故事。,我最喜歡《昆蟲記》和安徒生,她特別喜歡《金魚和漁夫》。她跟我一樣,也喜歡講故事。住在幼兒園裏的時候,她每天熄燈後都給小室友們講,有一次還為此挨過罰。


    那迴,她在北京隻逗留三天。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我們走了一大段路。說起她也寫詩,筆名是雷米,我說,我聽說過,我也讀過你的詩。很有天賦的。她說:真的嗎?這可是大詩人說的噢。我說真的,我記得雷米有首詩叫《要求》,對不對?她說,是的。於是她給我背誦了這首叫《要求》的詩:


    我想死一迴\/我想在生命的邊緣行車\/去看看那邊海岸的風景\/去看一瓣瓣玫瑰和帆走過\/我想愛一迴\/就象青色的小蟲愛著\/濕漉漉的花朵一迴,我\/想把蜜水飲盡。


    我說:在生命的邊緣行車,好!真好,雷!你會成為中國的女詩人的,而且是女大詩人。我是真誠地說這些話的。那也是我第一次稱她為雷。


    後來想起來,我有點不寒而栗,繼而服透了她的天才。她這首詩簡直就是世紀預言。看看那頭三句:我想死一迴;我想在生命的邊緣行車;去看看那邊海岸的風景。這三句話象不象預言?後來居然都應驗了。詩歌這東西。看來真不能想寫就寫。


    她說:我還有些自知之明。我隻希望你能成為世界公認的大詩人。我說:我們比賽吧,好不好?看誰先成為大詩人?她說:不用比了。我直接認輸。


    有人問過我,你覺得你是大詩人嗎?我的迴答是間接的,有點顧左右而言他的意思。我說:大詩人首先要具備的條件是靈魂,一個永遠醒著微笑而痛苦的靈魂,一個注視著酒杯、萬物的反光和自身的靈魂,一個在河岸上注視著血液、思想、情感的靈魂,一片為愛驅動、閃光的靈魂,在一層又一層物象的幻景中前進。


    接下來就要說到我和雷的五年愛情抗戰了。


    說來話長。留作下迴分解行嗎,蝦米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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