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x年,我五(小蝦米)


    也許,二姐的相貌是我腦子裏新的混合體,也許二姐的眼睛的色澤並沒有那種憂鬱。可是老和尚好象在證實著我的感覺,因為老和尚在灶台前把碗筷整理著的時候,居然難得地念出詩來,他念的居然是: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


    我站了起來,又坐了下去。這好象是老和尚說的象征派的什麽象征呢?老和尚是從二姐的眼睛裏看到了我看到的一樣的東西嗎?怎麽就這麽巧?是的,是油紙傘,不是來旅遊的女孩們用來遮太陽的那些傘。我終於把這首詩和這把傘聯係起來了。之前,當我眼前出現那些狹窄的弄堂的時候,見過的,可是我並沒有聯係到戴望舒的名詩《雨巷》。現在,在二姐身邊,有二姐在麵前,我想起那眼睛裏的憂鬱,忽然就都連起來了。


    小和尚收拾剩下的碗筷走到灶台那裏去的時候,從灶台那裏走迴來的老和尚發言了,老和尚的發言跟什麽時候都一樣,有一種決策或者宣言的味道。老和尚說:小霞(他叫我的俗稱了),你塵緣未了,下山去吧。


    我的出發有點象那些講地下工作的電視劇裏演的那樣,是悄悄的,靜靜的,是半夜裏出發的。老和尚請香客弄了兩輛車,一輛坐著我和老和尚和小和尚,一輛坐著爸爸媽媽和二姐。天亮的時候,我們在昆明火車站碰頭了。我跟爸爸媽媽再三關照過,對誰也不能說我出走的事情,連奶奶也不能說,村子裏一個人也不能說,打死也不能說。無論如何不能傳到小魚的耳朵裏去。如果以後有人問起,就說我自己跑掉了,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老和尚送給了我兩樣東西,一樣他當時就給了我,他說是一個智能手機。我說,我看不見,也不知道按哪個鍵會怎麽樣。老和尚說,習慣了就會了。他把著我的手按了一個鍵,然後說,給你設置了認臉的功能了。然後又讓我按一個鍵,告訴我,你試試說,微信語音。我說了微信語音。果然手機就說話了,還問我要聽誰的。我就說:老和尚。那東西不說話了,可能不知道老和尚是誰。我再說:二燈,大師。微信語音說話了,二燈大師有語音留言,你有話要跟他說還是聽他說的話,請說明要聽哪一天的,或者哪一段時間的。這時候,老和尚按了一個按鍵,說,以後再聽吧。我們以後可以在手機上就這樣通話,留言。


    老和尚給我的另外一個東西讓我跟他吵了半天。老和尚把他房間裏那個奇怪的鍾給了我,裝在了一個旅行袋裏。我說,這不行,我不能要,無論如何不能要,這是你心愛的東西。老和尚說,小霞,這個鍾本來就應該是你的,它跟你有緣。這你已經知道了的。我還是說不行,堅決不行,一定不行。老和尚生氣了,他說:你如果不帶走,我當場就砸了它。阿彌陀佛。咚!明白了嗎?老和尚說完砸了它,又後悔地說了阿彌陀佛,他一說阿彌陀佛,這鍾就說咚。


    我知道老和尚最舍不得的就是這個鍾,可是老和尚卻又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何況鍾都說咚了。我還能說什麽呢?


    要說舍不得,老和尚還有舍不得、珍惜得要命的幾個東西,就是他一直供在他臥室裏櫃上的三個好看而洋氣的盒子。我從小就知道那是三個骨灰盒子。可是我問老和尚是誰,老和尚就不理我了。


    又聽見了火車站的廣播聲了。


    我朝著老和尚和爸爸媽媽的方向跪了下去。老和尚扶我站起來,接著又說了一句充滿禪機的話:去吧,到你的未來去,帶著大家的未來。我已經習慣了,不懂也要裝懂,提問是沒有用的。否則就不叫禪機了。我懂。


    於是我去了,我去未來,我去上海了,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空間,一個總是在我眼前晃的城市。在我眼前晃的是許多許多細節,陳舊的,古老的。


    我閉上了眼睛,聽著火車的聲音和火車裏的聲音,感覺我是從一個朝代前往另一個朝代。我真的有這種感覺。我一點都沒有睡意,可是好象一直在睡眠著。


    在這樣一種類睡眠狀態裏,我打開了老和尚送給我的智能手機(我要讚美這個時代,這個科技飛速發展的時代),我插上了耳機,發出語音指令,從老和尚的第一個留言聽起。如果我不叫停,那留言就會一個接一個地往下接著播放。這一路上,我算是有伴了。


    老和尚的第一個留言是這麽說的:孩子,你走向了新的人生。你走出了大山。我今天先迴答你的一個問題。是的,我是上海人,我是在上海出生和長大的,長大到比你還小的時候,我就離開了家鄉上海。在上海,我度過了幸福的童年。非常幸福。那時候人們說金色的童年,那不是假的。我們的童年不一樣,一個在大城市,一個在大山裏,可是,不管人生會怎麽發展,延伸,童年是否幸福,至少對童年的迴憶本身是幸福的。其實我以前寫的都是現代詩,格律詩是當和尚以後才試著寫的。我今天就給你念一首我寫的關於童年的詩。寫這首詩的時候,我跟你年齡差不多,我承認,同樣年齡的你,詩已經比那時的我寫得好多了。權當我們手機對話的一個開頭吧。我這首詩就叫《童年》。聽著吧:


    童年是金色的?\/是綠色的?\/是玫瑰色的?\/是黑色的?\/也許都是。\/\/童年是用蠟筆塗滿色彩的大地,\/是用橡皮擦去色彩的天空,\/是橫七豎八的閃電,\/張牙舞爪的魔鬼傳說,\/叮咚開門的童話故事。\/也許都是。\/\/童年是到處漏風的籬笆,\/是青藤鎖著的牆,\/廣闊到沒有邊的陽台,\/巨大到看不見腦袋的行人,\/是白胡子老頭,紅毛狼,壁虎,\/童年是一切,\/除了合情合理。\/\/童年是一切的化身,\/有節奏的隊鼓,\/舉手高喊的人群,\/一支常唱的歌曲,\/或者一隻從磚縫裏蹦出的蟋蟀,\/一個在樹上鳴唱的小鳥,\/一道神秘的門縫,裏邊漆黑幽深。\/\/童年是什麽?在忙碌的人心中\/童年是飄起的又一道煙縷,\/在閑散的人心中,\/童年是閃光的下一個時辰,\/在幸福的人心中\/童年是在陽光裏發白時而露個臉的月亮,\/在不幸的人心中\/童年是散落在遠方再也撿不迴來的星星。\/\/童年是金色的,\/是綠色的,\/是玫瑰色的,\/是黑色的。也許都是。


    然後就沒有了,我再怎麽喊出語音指令,也沒有了。看來要等下迴分解了。這個老和尚,就給我一個童年。想想也沒錯,我的童年至少有一部分是老和尚給的。我的童年是綠色的,是廟裏佛像那個金色的,是飄著熱水塘氣霧的灰色的。也許都是。我聽到了鼾聲,輕輕的,唿出輕輕的熱氣的。二姐的頭把我的肩膀當了枕頭了,二姐,熱水塘。小魚。這是幹什麽?我又想小魚了。火車離開昆明站已經很久了。我應該想的是上海了。那裏有許多事情等著我的驗證。一個瞎子來驗證了。


    然後我想起老和尚的第二個禮物,那更大更重的禮物,方頭方腦的那位。那時候在行李架上,旅行袋裏晃著。


    老和尚的鍾,我又看到你了。你在我麵前轉起來了,反方向的,而且越轉越快了。我聽到了那種跨越時間乃至跨越時代的聲音。


    我看到了三哥,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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