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x年,我一(徐誌摩)


    我寧可更多地在靜默中享受。我是說享受她,小曼的眼光。我們談這些軍政大事,她完全插不了嘴,可她偏要坐在旁邊那個單人沙發上,給予我偶然遇到她的目光的機會。一遇到她的眼光,她就會從眼睛裏笑出來。有些調皮的笑。


    她幾乎不看王賡,王賡也幾乎不看她,勸她進自己房間,她不走,王賡就不理她了。她偶然插句嘴,記得有一次是說南方政府,王賡就說了:不懂就別亂說,這是男人的事。叫你進去又不進去。王賡的語氣是有點惡狠狠的。如果不是我在,他可能會更兇。他經常當著我和其他朋友的麵對小曼發脾氣。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可以說是國色天香的那種,他卻不懂得珍惜。我聽說過,一次,在上海,小曼被一群名媛女友拉著去百樂門跳舞。正好被王賡撞見了。他當著那麽多朋友的麵大罵小曼,說她出爾反爾,說話不算話,不是東西。他差點動手打小曼,被人拉住了。然後他就把她生拉硬拽著走了出去。這事還上了上海的報紙。有人說,那些天王賡犯了事,即後來導致他進監獄的事,所以他心情不好。可是,心情不好就能這樣對待一個女人嗎?何況是一個目光一觸便能熔斷天下無數男人心脈的女孩子?


    有一次,也是適之對我說的:可能是習慣了,習慣經常是個壞東西,有的人時間久了就把自己的女人看成了一種床上用具,上床時候才需要。我說:簡直是暴殄天物。我說這話的時候眼前出現的是小曼忍著淚奔出去的鏡頭和王賡說“隨她去,不能慣著”的聲音。適之說:這話我讚成,我舉兩隻手。


    小曼經常當著我們的麵要王賡陪她出去玩。有一次,她又這麽說了,也是當著我們的麵。王賡跟她說,商店有什麽意思,再說我明天要開會。小曼堅持著說:明天是禮拜天。王賡說:禮拜天又怎麽了?然後,看到小曼眼淚又快要出來了,王賡摸摸她的頭說:好了好了,讓誌摩陪你去轉轉吧。


    一切就是從這裏開始的。陪你去轉轉,簡簡單單一句話,成了一個轉折。轉一轉的轉,轉折的轉。四聲變三聲。一語成讖。哈。王兄呀,你就不知道多音字是什麽意思嗎?


    後來我問過小曼,他那麽兇,你卻纏著他陪你出去玩,你是故意的嗎?


    小曼笑了,從微笑忽然就轉成了咧開嘴咧開心的那種真實的笑。她說:這可是需要勇氣的呢。我就是想要他說那句話。她說的“那句話”自然就是“讓誌摩陪你去轉轉”。


    我並不喜歡逛商店,可是跟小曼在一起,到哪裏我都喜歡。小曼說:好多姑娘看著你呢。我說:他們大概認出我是誰了。小曼說:不認識的也會看著你。我說:看你的男人可是更多得多呢。


    我們也去公園,北海,天壇,地壇,日壇,月壇,陶然亭。她喜歡穿比較現代的旗袍,就是開衩比較高的那種。她喜歡藍色,偶而也穿帶花的。有一次她說,我們去香山好嗎?我卻說:不要走那麽遠吧。城裏逛逛就夠好的。我當花瓶,你當花,站著走著,都是它。她就開懷暢笑了。就是啾啾啾嘰嘰那種。她的暢笑每一次都讓我的心象秋千那樣蕩起來。讓我每一次都想馬上去抱住她,把她的笑鎮壓在我的胸前。


    我說:眉。她說:你是說我?我說:是的。不然是誰?她說:為什麽叫我眉?是因為我的眉毛好看嗎?我說,是也不是。你的眉毛當然好看,它們讓你的大眼睛流出光溢出彩來。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看到你就會想起畫眉鳥,尤其是在你笑的時候,啾啾啾嘰嘰,啾啾啾嘰嘰,三長兩短。聽了我這番解釋,她又啾啾啾嘰嘰了,啾啾啾嘰嘰得腰都直不起來。她邊啾啾啾嘰嘰著邊說:你以為是拍電報哪,什麽摩斯密碼,還三長兩短。啾啾啾嘰嘰。以後我就隻對你啾啾啾嘰嘰。


    我特別享受她的笑聲。實在是因為這啾啾啾嘰嘰太過好聽。於是我挖空肚腸想出好玩的事情或者言語來說給她聽。


    我給她講一個葡萄牙的故事:一個特別虔誠的基督徒,臨死前,一個更虔誠的朋友卻坐在他床前喋喋不休地訓導他,發條上足了似的,完全停不下來。最後,特別虔誠的基督徒對更虔誠的朋友說:請你停一下,先讓我斷氣。(啾啾啾嘰嘰啾啾啾嘰嘰)。


    我告訴她:適之是世界上最滑稽之人,沒有之一(眉點頭),你知道他怕老婆的(眉點頭),他昨天晚上剛跟我透露了他新製訂的新“三從四德”,還沒有發布,所以要保密(眉點頭)。我講給你聽聽。他的新“三從”是:太太出門要跟從(啾啾啾嘰嘰),太太命令要服從(啾啾啾嘰嘰),太太說錯了要盲從(啾啾啾嘰嘰啾啾啾嘰嘰)。他的新“四德“是:太太化妝要等得(啾啾啾嘰嘰),太太生日要記得(啾啾啾嘰嘰),太太打罵要忍得(啾啾啾嘰嘰),太太花錢要舍得(啾啾啾嘰嘰啾啾啾嘰嘰啾啾啾嘰嘰)。眉笑得幾乎倒在了地上。我特別喜歡這個時刻的她,可以被我整個地抱在懷裏,端起來,象端起一個立起來卻立不住而彎下去再彎下去的麵團,那種柔真的是無法形容。還有彈性。會彈起來把嘴巴眼睛鼻子頂到我的脖子上下,灌輸從那裏溢出的許多暖流。因為這是活的麵團。


    我心裏是拒絕去香山的。一開始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後來見到徽徽時我想起來了,我心底裏還是有徽徽的。不是因為去香山可能會遇到徽徽,而是因為那是我和徽徽見證紅葉的地方。在我心裏甚至是神聖的。


    後來王賡到哈爾濱去當警察廳廳長,小曼也跟著去了。可是不到一個月她就單獨地迴來了。那天,她見到我,居然象小孩子一樣向我奔來,然後在我麵前站了下來,那一張笑臉讓我至今也忘記不了,象朝霞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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