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x年,我一(小蝦米):


    等到鍾的蟬鳴聲變成啄木鳥敲樹的聲音,我們大山裏的那種真實的蟬鳴就響起來了,鋪天蓋地的,陪伴著我童年的每一個夏天的那種。不時會有鳥鳴婉轉地響起,好象要打斷蟬鳴,卻怎麽也打不斷。綠得很呢。老和尚說的,知了叫起來是綠色的,小鳥的叫聲是彩色的。老和尚的話在我當時聽來是禪機,現在想想好象更是詩。


    第一次她沒有來。那時候我還不認識她,當然也不知道這個胖大叔有這麽一個女兒。第一次來的是她的爸爸。她爸爸的到來是我們這個小山村裏從來沒有過的風景。從來沒有這麽熱鬧過。我知道,有人說這樣的陣勢叫前唿後擁。總有上百人。也許隻有幾十人。可村裏人,老人小孩都跟著了。烏泱烏泱的一片,把街都塞滿了。


    這個陣勢走走停停,好半天才到了我們家門口。村長對我爸爸說:這位是於老板。他手指著這陣勢裏麵最胖的,也是唯一胖的那位。然後說:這位是陳縣長,這位是汪鎮長。我總算是讀了書而且還在讀書的,知道縣長比鎮長大,鎮長比村長大。否則,我一定會以為村長比鎮長大,鎮長比縣長大,因為村長最老,鎮長比較老,縣長卻是最年輕的,可能也就三十來歲,看上去比大哥還年輕。大哥是我堂兄。


    然後這個陣勢就湧進了我的家了。前麵,我一直在家門口看著,這個陣勢到每家門口停一下,一家也沒有進去過,可到了我們家就進去了。當然不是全體都進去。進去的就那麽幾個人,最年輕的走在最胖的旁邊,跟著他們的是中年的鎮長,跟他並排的是最老的村長。


    這個最胖的從一進門就開始大唿小叫,幾乎就沒有停過。謔,雕梁畫棟,謔,裏麵還有個院子,謔,這院子好看,謔,這房子很老了吧。接下來還有很多個謔,隻是我沒記住都是謔的什麽,或者說沒聽清。也沒打算聽清。


    這些人在我家前廳裏坐下了。胖的那個,年輕的那個,年紀比較大的那個和年紀最大的那個,再加上我的爸爸。我和小圓子和小木頭,還有好幾個比我們更小的小娃子小妹子把門框塞滿了聽他們說話。先是胖的那個問東問西,我爸爸答東答西。我聽到我爸爸說我祖上曾經當過縣太爺(胖的那個又謔了)。我聽到那個比較老的說,聽說你們家是徐霞客的後代(胖的那個又謔了,這迴謔得特別響。不過他一開始沒謔,聽解說員說徐霞客是中國古代最有名的旅遊家,他才謔的)。我爸爸說不知道,沒聽過什麽客。年輕的那個說,老爹,不要有顧慮,於總是來給大家脫貧的。我爸爸說,脫什麽?我們身上就那麽兩件衣服。年輕的說,把你們的貧困脫掉。爸爸說:把我們脫掉?我知道爸爸在裝糊塗。他也是讀過書的人,至少小學是畢業了的。


    年輕的那個解釋說,於總於老板要把你們整條街都買下來,打造旅遊古鎮。胖的那個說:你們家是重點。你們家的房子是這裏所有房子裏最好的。爸爸說:賣給你們,我們住到哪裏去?胖的說:會給你們足夠的錢的,你們可以在村邊上蓋新房子,別墅。爸爸說:什麽樹?讓我們當猴子?把我們當猴子耍?


    我們哪裏也不去。這話是從另一邊的門框那裏發出的。爸爸說:這是我媽。胖的和年輕的和年紀比較大的和年紀很大的都站了起來,有的叫媽,有的叫奶奶。我們這邊的門框裏就全部笑了,小圓子笑得最響,小木頭笑得最怪,小娘子笑得最尖銳,還有比我還小幾歲的小梳子,她笑得,卻是沒有聲音的。


    胖的那個於老板於總第二次來的時候,隻帶了十來個人。年紀輕的那個沒來,年紀比較大的鎮長和年紀最大的村長還是跟了進來。這十來個人裏麵有一個最顯眼,因為她是一個小姑娘。說是小姑娘,其實跟我們幾個差不多大,梳著兩根小辮子。於老板說,這是我女兒。爸爸說:有點象。我們又在門框裏笑了。小圓子說,哪裏象了?當然,他的音量隻是給我們聽的。我也在想,完全不象。首先,小姑娘一點都不胖,第二,小姑娘一點都不難看。第三,小姑娘眼睛一點都不小,滴溜滴溜的,靈活得很。每一點都跟於老板相反。


    這就是我說的她了。於老板允許她跟我們出去玩,我們就認識了。


    她說她叫於笑語。我說,真好聽。我趕緊解釋,我說的是你的名字。其實她的聲音也好聽,笑起來卻象個小母雞,咯咯咯嗒。小木頭發現了問題:小魚兒,那是男孩子的名字啊,你們看過《絕代雙驕》嗎?你們兩個人真好玩,男的名字是女的,女的名字是男的。小圓子卻有別的發現:哈,你是小魚,他是小蝦。小魚小蝦,哈哈哈哈。後來他們見到小魚(我們後來都叫她小魚),就小魚小蝦的叫,再後來幹脆叫臭魚爛蝦了。小魚一點都不生氣,反而看著我說:爛蝦。我瞪了她一眼,說,人家說的是臭魚爛蝦,她就臉紅了,好象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她臉紅了,我的臉也熱了。可是她過一會兒又說了:臭魚爛蝦,哈哈哈哈。


    小魚第一次來,我們帶她到村頭的熱水塘去。那裏周圍都是樹,樹後麵是山,很高的山,綠的。熱水塘的水真的是熱的,騰騰地冒熱氣。那時候那裏什麽也沒有。後來,遊客來得多了,那裏立了一塊石碑,刻上了這樣一段話,這段話我都背下來了:小水這左右,泉孔隨地而出,其大如管,噴竅而上,作鼓沸狀,滔滔有聲,躍起水麵者二三寸,其熱如沸,有數孔突出一處者,有從石隙一處者,有從石窞中斜噴者,其熱尤甚。這段話後麵寫得大大的:徐霞客記於1639年4月27日。小魚對這個熱水塘特別感興趣,以後每次來,都要脫下鞋襪,小腳丫子伸進去泡著。這時候,我也把我的小腳丫伸在熱水裏泡著。我喜歡坐在她旁邊斜對著她的石頭上,喜歡看著的她的小臉蛋在霞光裏燦爛起來。


    小魚第二次來,我就帶她到山上去了,也就是說,到老和尚的那個小廟去。那次小圓子們沒跟著。看到那個小廟,她就清脆地叫起來:真漂亮啊!以後這兩個地方,熱水塘和小廟,都是她每次來必到的地方,當然,每次都在我的陪伴下。小圓子他們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


    老和尚顯然也很喜歡小魚。因為他摸了她的腦袋。我從來沒有見過老和尚摸過除了我之外的第二個腦袋。我說:二燈大師給小魚開光嘍。小魚傻傻地笑著。不過,兩三年後,老和尚就不摸小魚的腦袋了,隻摸我的。我私下裏問過老和尚我的這個發現,老和尚說的話有點莫名其妙:小姑娘會長大的。


    每次到小廟那裏去,老和尚都要考較我的詩詞。這迴,盡管小魚在場,老和尚還是沒有忘記問我的功課:小霞,《蜀道難》背下來了嗎?我說,記住了。他就說:背背看。於是我就開始搖頭晃腦了: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小魚笑得前仰後合。我就停了下來問她:錯了嗎?她又笑了半天,然後上氣接上下氣地說:你的樣子!我笑的是你的樣子!搖頭擺腦的樣子。老和尚也咧開了嘴:這可不是我教他的噢。都是電視劇造的孽。


    小魚問道:二燈大師(老和尚開心地笑了),你特別喜歡詩詞?老和尚答:是的,在這世外之地,有詩詞伴著老僧,更能增加參禪的韻味呢。小魚再問:大師自己寫詩嗎?老和尚說:偶而為之。小魚問:可以讓我們拜讀一二嗎?老和尚眼睛一亮:“一二”,看來小姑娘有些底子的呢。


    然後我第一次見識了老和尚的詩,而且第一次知道原來老和尚普通話發音特別標準,豈止是標準,他的朗誦水平至少是中央電視台一級的。我說至少,那還是謙虛的。老和尚的詩是一首七律:菩提有樹生他處,明鏡高懸林海平。領遍人間三世雨,拾迴天外一彎晴。鬆風入耳金魚響,溪水沾衣鐵鼎鳴。落魄失魂心已固,崎嶇山路最輕盈。


    我們倆就拍紅了我們的小手。我說:大師,真好!小魚也說:真好,大師!


    大師說:小魚,看來你也喜歡詩歌啊。小魚說:我喜歡現代詩。大師摸了摸她的腦袋:真好!能發表一首嗎?老和尚說“發表“。後來我想,就這麽一個詞,就說明了老和尚是出口成詩的高人呢。


    小魚說:瞎寫的。拿不出手。然後在我們較長時間無語和注視的情況下又紅了臉蛋。然後說:我想想。然後她也念了一首。她的聲音真的好聽。她的詩是這麽寫的:


    飄飄的夏天已經過去\/可是潔白依舊在揚揚\/秋天那變幻色彩的翅翼\/陽光中閃著童話的光\/\/閘門開啟,湧出積了一夏的溪水\/群峰下那五彩的歌唱\/玉的沉思無邊的向往\/\/是我嗎?在這溪水中\/跳躍著被推動著\/湧向晚霞和星星的家鄉


    我使勁地鼓掌,老和尚撚著胡子直點頭。老和尚說:好!浪漫!女孩子味實足!中國又要出女詩人了,可能是了不起的一位。小姑娘很有寫詩的天賦噢,要寫下去,一定要寫下去。


    我想起的是另一個問題:你讀的是女子中學?城西女中?她點點頭:是的。這首詩的題目就叫《女中放學》。我說:我在城南初中讀書,我們學校很近的。她說:我讀的也是初中,我們學校也隻有初中。


    老和尚看看我,再看看她,嗬嗬地笑著。然後大笑了起來。她的臉又紅了,應該是察覺了自己的話裏有病。可是我的臉也跟著發熱,這就有點不可思議,連我自己都想不明白。


    跟她一起下山時,我想,我也要寫詩。我是第一次有這個念頭的。盡管我一直在跟老和尚學詩詞,可是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要寫。而且,我想,要寫我就寫現代詩。群峰下那五彩的歌唱。真好!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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