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三十分,晨雨終於停了。


    這天氣說來也怪,時雨時晴,早上六點她在床上眯開雙眼時,還覺得會下一整天,沒想到五分鍾前雨才停,太陽就撥開濃雲冒出來了。


    陽光太銳利,把玄關落地窗門照得一片金亮。


    蘇南怡拿出兩把傘,掛在門把上。待會兒出門上班,她跟姊姊要一人帶一把。


    直到聽見房間裏傳來粉盒扣上的聲音,她才按下果汁機。


    等姊姊全妝上陣,光鮮亮麗的走出來時,她正好把果汁倒進杯子,推向她。


    蘇心美嘴角一垮,「這是什麽?」


    「蔬果汁。」蘇南怡轉身,鏟起放在平底鍋裏保溫的奶油煎吐司。


    「幹嘛給我喝這個?」蘇心美看看兩份內容不同的早餐,「而且你自己沒有。」


    「熬夜不睡覺的人不是我,你需要更多維他命。」看姊姊翻了個大白眼,她從杯架上再拿下一個果汁杯,「不過,為了不讓你孤單,我陪你喝。」


    看姊姊稍微滿意了的神情,她不禁偷笑。這是個老掉牙但有用的招數,先讓姊姊誤以為必須喝掉整整一大杯蔬果汁,嚇她一嚇,再好心的「幫她喝一半」,比一開始好說歹說,要她喝下容量一樣的蔬果汁,還要容易。


    姊姊雖然大了她六歲,可某些個性還像小孩子一樣。


    蘇心美追加警告,「不要把渣渣全留給我,渣渣也要一人一半。」


    「好好好。」蘇南怡拿起攪拌棒,將蔬果汁均質後,才一分為二。「你昨晚又喝酒了吧?」


    蘇心美一臉防備的坐下,「喝了一點,因為我睡不著。」


    「為什麽睡不著?」


    「有件事弄得我有點煩,又得盡早決定,所以。」她瞬間封口,「我先開動了。」她舉起蔬果汁,先喝下第一口。


    看到那個表情,就知道除非她想,否則不用談了。蘇南怡了然的點點頭。


    算了,姊姊夜也熬了,酒也喝了,這個時候再念她,也是白念,有乖乖吃完這頓元氣早餐就好。


    「不要那樣。」蘇心美悻悻然的咬一口吐司,「表麵上一句話都沒說,腦子裏卻偷偷碎念我一百萬遍。」


    「我總要碎念一下才甘心,你不讓我念出來,我隻能念在心裏了。」


    「你的腦電波吵死人了,快點關掉!」蘇心美不悅的保證,「我以後盡量不喝酒。對了,浴室的燈不亮。」她說。家務都是妹妹在處理的。


    「我約了水電工過兩天來修理。」


    「你一個人在家,這樣可以嗎?」


    「我會小心的。」


    蘇心美歎了口氣,「你去買幾件男人襯衫迴來放,不要讓外人一眼就看出我們家隻有女生。」


    蘇南怡搖頭,「這招不管用了吧,要是有人想做什麽,不會被區區幾件衣服嚇阻,而有心觀察的人,一眼就看出我們家沒有男人。」她想了想,說:「放心吧,我會確保掃把柄跟手機隨時在手邊。」


    「這點子不錯,但掛男人衣服總還是一招。」蘇心美吩咐:「去買吧,就當讓我放心。」


    蘇南怡隻好點頭。


    默默吃了一會,蘇心美又開口,「昨天,我老板又提了一次讓我升職的事。」她頓了頓,語帶渴望,「我真的很想往上升。」


    「那就跟他說好啊。」蘇南怡狐疑,「你該不會是為了這件事睡不著吧?」


    「升職後,得常跑國外開會。」蘇心美看了她一眼,「會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裏。」


    果然!「我不小了,就算一個人在家也不會有問題。」蘇南怡捺著性子說:「前幾次有機會升職,你都因為這個顧慮而放棄。機會不會一直等你,我也不需要你看顧,這一次,就依你的想法去做吧,別再考慮我。」


    蘇心美狠狠的一口氣喝掉蔬果汁,同時下定決心。


    「好,我今天就這樣迴覆老板。」她從包包裏翻出一張清單,「最快一次出差是下周,我需要這些東西,你這幾天有空去幫我采買好嗎?」


    蘇南怡拍掉手上的麵包屑,接過來看,「沒問題。」


    下班後,蘇南怡直接趕往購物商場。


    將較大型的隨身袋放進投幣式置物櫃裏,她隻背著斜背包行動。


    她們姊妹足足相差六歲,可她一直很了解姊姊,因為她們幾乎不曾分開過。


    她出生時,媽媽因為並發症,突然過世,姊姊必須從一個有媽咪疼的小女兒,快速成長為懂事聽話的大女兒和大姊姊。


    家裏雖然還有爸爸跟哥哥,可是,照看她的責任主要還是落在姊姊身上。


    起初那些年,她們之間很緊張,對姊姊來說,她是責任,對她來說,姊姊像媽媽。


    為了她,姊姊不敢念太遠的學校,不敢全力投入職場,就怕忽略她,等她漸漸長大,能為自己負責後,才將重心轉移過去。


    可這份努力還是來得晚了些,姊姊在事業上的成績不差,可跟同儕相比,難免失色。個性好強的姊姊很少提起,但心中很在意。在事業上爭得一席之地是她的心願,升職無疑可以達成這個夢想。


    這幾年,角色漸漸轉為照顧者的她,不希望姊姊又放掉好機會,所以決定把姊姊交辦的事情盡快處理好,不給她退縮的藉口。


    一邊想,她一邊向前走去,沒注意到身後不遠處,有個男人一路尾隨。


    那男人握著手機,好像在邊走邊看什麽訊息。他時不時將手機舉高,拇指按下某個鍵……


    蘇南怡一無所覺,目光滑向周邊。


    這座購物商場的主體是一家連鎖量販店,一樓有幾個獨立店鋪。跟她在同一家咖啡店工作的同事說,位在角間的名牌暢貨中心還不錯。


    她走過去,從放在門口的特價商品開始看起。


    同事都是年輕女生,說起防身之道,人人有見解。一個工讀生妹妹說,可以把弟弟的舊球鞋送給她,放在家門外,因為有人穿過,髒髒臭臭的,看起來更像真的有男人住在屋裏。


    推薦她來這家店的同事則建議,男人的衣服,女人都穿得下,不妨買料子好一點的,當睡衣穿。而且有在穿、有在洗,質感看起來也會不一樣,如果要騙人,至少讓場景逼真一些。


    這麽說的確有道理,原本打算到夜市隨便買買的她,決定認真做這件事。


    走入店裏,正沿著貨架慢慢看過去的時候,她偶然抬起眼,看到一個很眼熟的高大身影走進店裏。


    一認出他,她立刻本能的把頭一縮,搶先藏起自己。


    怎麽這麽巧,他也來買東西?


    雷默走入暢貨中心。


    半年前來到台灣時,他沒帶太多衣服,也沒想過會停留多久。在美國土生土長,他比多數人不怕冷,不過寒流將至,想想先買幾件長袖衣物,有備無患也好。


    他挑了幾件中意的,確認尺寸無錯後,放在貨架上,再去看其他的。


    轉過頭,卻在不經意間,注意到右手邊那個小個頭女生。


    看她的年紀,應該還是個學生,每次出手,都拿起兩件摺好、疊在一起的衣服,右手以誇張的動作將上麵那件攤開來看,而藏於下方的左手,則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將下麵那件往下抽,讓它掉進放在她腳邊的大紙袋裏。


    她在偷東西。


    雷默不假思索,走過去低聲說:「把東西放迴去。」


    那女生一臉無聊,「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過不了防盜器那一關。」他瞥一眼那紙袋,「錫箔不能百分之百遮蔽感應條碼。」


    那女生嚇了一跳。她的手法被識破了?怎麽辦?這男人會去告發她嗎?


    「兩位,」察覺氣氛有異,店員走過來,「有需要我服務的地方嗎?」


    那女生定了定神,決定惡人先告狀,「你來得正好,這人騷擾我!」


    店員隨即眼帶責怪,「先生,你……」


    雷默轉看他,一臉漠然,「我沒有。」


    「你有你有,你明明就有!」見店員表情猶豫,但很可能會傾向她這邊,那女生趕緊指控,「他剛剛摸我屁股,你有看到,對吧?」


    店員愣了一下。


    「對吧?你看到了吧?他還很好色的抓了一把,你就是證人!」


    「……我?」他明明什麽也沒看到啊。不過,像這麽漂亮的女生,哪會誣賴別人?這件事一定發生過!「我請經理過來處理。」


    「不了,我還要趕去打工。」那女生身子一矮,抓起放在地上的紙袋,順手拍拍店員的肩,就想開溜。「帥哥,交給你處理,別讓他煩我。」


    眼看那個男店員就要點頭,一直閃避在一邊的蘇南怡忍不住站了出來。


    「等等,他才沒有騷擾她,別讓她跑了!」


    「蘇小姐?」雷默看著從另一排貨架之後走出來的女人,「你在這裏做什麽?」這家店隻賣男人的衣服,而她是個女人!


    她沒迴答。


    「我剛剛在那邊有注意到,他沒騷擾這個女生。」蘇南怡指了指自己之前藏身的位置,直直的看著店員,「他沒摸這位小姐的屁股,你心裏很清楚,因為你根本沒看到。」


    「我、我……」店員漲紅了臉,硬著頭皮說:「我有看到!」


    「沒發生過的事,你怎麽可能看到?」蘇南怡皺著眉問:「我認識這位先生,他是個中規中矩的人,在晴光幼兒學校擔任警衛,不會做任何不規矩的事。」看店員一臉狐疑,她更加強調,「我可以找來校長,為他的人品擔保。」


    「蘇小姐,」雷默低聲說:「我可以自己處理。」


    「不,」她也壓低聲音,「性騷擾是最難擺脫的罪名,你需要有人為你背書。」


    不是她不偏幫女生,而是她都看到了,雷默一手提著東西,一手在翻看衣服,怎麽可能去抓那女生的屁股?


    若是任她溜了,是非對錯分不清楚,他可是會吃虧的!


    店員質問道:「好好的一個女孩子,為什麽要誣賴別人性騷擾?」


    「或許是她拿了不屬於她的東西。」蘇南怡說。因為在偷看雷默,她剛剛也注意到了那個女生的行為。


    「嘿!你胡說什麽?」那女生虛張聲勢的瞪眼。


    經理聞聲,走了過來,「怎麽迴事?」


    「經理,這個男人在我們店裏騷擾了這位小姐。」店員搶先說。


    真是個冥頑不靈的家夥,明明就跟他說了不是,他還亂指控!蘇南怡趕緊澄清,「他沒有,他在勸這位小姐不要做對自己不利的事。」


    經理看了看兩方,瞥見那女生手提的大紙袋上沿有一抹亮閃閃的銀光,立刻認出這種手法。他眼神一銳,「小姐,請跟我們走一趟。」


    「你叫我走,我就跟你走?為什麽啊?」那女生見連經理都來了,也呆了一下。她方才指控那男人對她性騷擾,是為了轉移注意力,好趁亂快溜,沒想到卻弄巧成拙。


    「我可以請樓管過來,一起看看你是不是拿了不屬於你的東西。」經理說。


    「沒禮貌!」那女生嘟嘟囔囔,「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爸爸可是大律師呢,你們敢誣賴我,他一定會去告……」


    話還沒講完,她忽然將手中的大紙袋扔出去,轉身就跑。


    經理和店員嚇了一跳,都傻在原地。


    雷默的身體震了一下,像要跳起來追。


    蘇南怡注意到,那個動作出現得十分及時,在那女生出手丟東西的前一秒,他就已察覺有異,隨之一動。她有種預感,如果他當時采取行動,一定能抓住她。


    但是,他馬上頓住,雙腿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


    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比起他差點起身去追,更讓她驚訝的是,他竟然能控製住自己,動也未動。


    她心中一突。認識以來,雷默總是沉著得宛如一潭深水,如果他本性如此,那就罷了,可她總能察覺到他不是如此淡定,他像在壓抑自己的能力。


    經理一拍店員,「笨蛋,快去追啊!」


    「警衛,攔住她!」店員大叫。


    購物商場入口,兩個警衛正在聊天,聽到時,後知後覺的轉過身。


    那女生跑得飛快,像箭一樣,瞬間衝過他們麵前,待他們迴過神來,想到該去追的時候,那女生早已跑出他們的防備範圍。


    「唔。」蘇南怡聽到了一聲輕哼。


    她扭頭看雷默,在他幾乎沒有表情的臉上,看到一絲不以為然,好像在他眼中,他們那是比三腳貓還不如的功夫,好像他看不順眼他們差勁的表現。


    那個小小的聲音,徹底傳達出他的蔑視。


    警衛徒勞無功的在後麵追,那女生跑得更快。她一衝出大門,防盜器就開始響。店員與經理麵麵相覷,同時看向那女生丟向他們的大紙袋,沒結帳的商品與錫箔紙掉了一地,但,她偷了不隻這一袋?


    經理麵色鐵青。到了這時,剛剛兩方各執一詞,偷摸屁股跟偷東西的指控,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已經一目了然。


    「抱歉,是我們的員工素質不好,我們會為他加強訓練。」經理對雷默大聲道歉,硬是把店員的背拍下去,「快點道歉!」


    店員滿臉驚羞氣惱,一時拉不下臉。


    幸好雷默沒事了,不會被胡亂安上不存在的罪名。蘇南怡暗暗鬆了口氣。


    雷默對經理點個頭,並不追究。「沒事。」


    他轉向蘇南怡,頭一歪,指了指店外,「蘇小姐,借一步說話。」


    心裏惴惴的,有點兒不安。


    直到此刻,她才想起自己似乎越界了,她不顧雷默的意願,為他強出頭。


    她沒有拒絕他的要求,任由他將自己領出暢貨中心。走在他身後,她刻意落了他一步,邊走邊偷偷看他。


    他很好看,西裝頭修得稍短,燙得平整的襯衫將肩背襯得極為寬闊,一八五的身量,足足高出她一個頭再多一些,行走之間,精悍俐落的帥勁自然灑落。


    從這個角度看他,讓她有點困擾,因為她很想跳上去,趴伏在他背上……


    走到僻靜的安全梯旁邊,雷默霍然轉過身。


    突然對上那張神情凝肅的臉,蘇南怡趕緊迴神。


    他站定在一棵大型的馬拉巴栗旁邊,垂眸看著她。


    他的眸光如電如火,讓她心跳加速,她忍不住潤了潤唇。


    「我很抱歉,剛剛我跳出來,是因為我覺得有必要為你說句公道話。」受不了兩人間的安靜,她搶先開口。


    在他麵前,她總是很不自在,尤其當他用這種莫測高深的眼神看著她。


    「我是在想,性騷擾是一種很難澄清的罪名。」他不說話,她隻好繼續說:「如果對方堅持要這樣指控你,你很難拿出什麽證據,證明你沒對她胡來。」


    他沒說話,靜靜的瞅著她。


    她訥訥的往下解釋,「我覺得性騷擾很可惡,但是,亂指控別人的女人也很不好,惡劣程度不低於毛手毛腳的男人,所以我才會……我是真的看到你沒對她怎麽樣,才會開口。」


    「我知道。」他忽然啟口,「謝謝你挺身而出,證明我的清白。」


    她愣了一下,隨後欣喜的笑了,「你不介意?」


    「當然不。」


    他肯開口搭話,她也就安心了。「我自作主張跳出來,真不好意思。」


    「你是好意,為我想了很多,我很感謝。」他極為有禮。


    她有點受寵若驚,「還好啦,任何人被汙蔑,隻要我能作證,一定站出來。」她又補充一句,「不是隻有對你才這樣哦。」


    老天,後麵這句聽起來好像欲蓋彌彰些什麽。


    「我知道你人很好,對誰都好。」他淡淡一句話,就將她話中的特殊性抹平。


    她忽然有點惱。她對誰都這樣沒錯,但對他還是比較特別的!


    「我應該請你吃個晚餐,謝謝你剛才仗義執言。」他又那樣深深的看著她。


    被那樣注視,她羞喜極了,但仍習慣性的先推辭一番,「不必了,那是我該做的。」


    「既然這樣,就不勉強你了。」雷默彬彬有禮的說。


    「……嗯?」她頭一歪。什麽?他剛剛說了什麽?


    他抬起左手,看了看腕表,「我剛好有事要處理,必須先離開。」


    「……噢。」她反應慢半拍,發出無意義的聲音。


    怎麽有種感覺,她說出來的那句客套話,正是他想聽到的?


    「祝你購物愉快,再見。」雷默頷首過後,逕自走開。


    就隻有這樣?沒別的了?


    蘇南怡傻呆呆的隨著他離開的身影轉身半圈,看他踏出安全門,這才意會到,她真的被拋下來了。


    怎麽會?按照常理,不是應該她推辭一番,他堅持一番,她再推辭一番,然後兩人半推半就,一起吃頓飯嗎?他怎麽這麽果決便走人了?


    她背靠牆上,唿出一口氣,失望極了!


    她不是貪圖被請客一頓,也不是落寞於沒有酷男相陪……好吧,可能有一點。真正讓她驚訝的是,他竟然如此爽快俐落的擺脫她,沒有一點,哪怕隻是一點點點的留戀,他竟然就那樣從容不迫的走開了。


    即使那隻是一個尋常動作,她也能讀出來,這個男人對她沒意思。


    他不想取悅她,不想留給她好印象,他的肢體語言在說:我對你不感興趣,對我來說,你隻是個路人甲。


    迴想過去這半年來的相處,他一直在無聲的強調這個事實。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晴光幼兒學校,她剛從咖啡店下班,送鬆餅和奶茶過去探望校長。


    現在說的幼兒學校,就是她小時候讀的幼稚園,現在的校長,是她娃娃時代的老師。校長當年對沒有媽媽的她照顧有加,這二十多年來,她們一直保持聯係,她時不時迴去探望。


    她就是在那裏,第一次見到雷默。


    那時是下課時間,幼兒學校門口,機車亂插一通,來接孩子的私家車叭叭叭,娃娃車被堵在校門裏出不來,場麵很紊亂。


    她看到一個挺拔的男人穿著合身的製服,從警衛室走出來,邊走邊戴上帽子。


    第一眼,就覺得他特別顯眼。


    他站在指揮台上,隻用一個哨音,就遏止了下一部私家車卡進校門口那個空位,娃娃車終於能順利開出去,然後他招了招手,示意老師把校門合上,領著孩子到側門口,把他們一一送到父母手中。


    那些亂放的機車,一台一台接走孩子,再飛馳過來的,沒一部敢亂停。他靠有力的手勢與哨音,疏通了宛如打了死結的交通。


    這是一件很小的事,前後過程頂多五分鍾,但他卻做得很仔細。那時,她終於領悟,再小的事,隻要認真去做,都能成就一番風采。


    第一眼,就傾心。


    後來,她聽校長提過他的一些事,比如他三十二歲,其實是美籍華人,在美國求學長大,之所以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是他自高中之後,時不時到台灣走動而練出來的。


    再之後,幼兒學校辦了幾次活動,她去幫忙,校長總是情商雷默留下,然後安排他們兩個在同一組,活動完後,也會叮囑雷默送她迴家,確保她安全。


    如此幾次,有一迴,校長私下問她,「雷默有沒有約你?」


    她一時意會不過來,老老實實的搖頭。


    「哦?」校長看來有點詫異。


    「他應該約我嗎?」她不解的問。


    校長不答反說:「如果他邀你出去,不要拒絕,給他,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聽到後麵這一句,她的臉頰瞬間臊紅起來,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校長是故意讓他們獨處,為他們製造機會。


    被這樣挑明了,忍不住的,她的心思也多了一竅,偷偷期待著什麽。


    可是,他沒采取行動。


    不管他們被發配在一起做什麽,他總是很沉默,存在感很重的沉默,可終歸還是沉默。話題總是由她開始,如果她問「你好嗎?」,他會想一想,再迴答「不錯」;如果她說「今天天氣真好」,他會仰起頭來看天空,然後附議「對呀」。


    他沒讓自己難相處,但也沒讓自己好相處。他的每一句話後麵,掛著個天大的句號,沒有再發展的空間。要是自尊心強一點的女人,拂袖而去都有可能。不過,她沒那麽有個性,知道自己沒被放在心上,就繼續裝傻傻的,省得他,也省得自己下不了台階。


    她知道這個男人不會追求她,覺得有點可惜,因為她對他有感覺,不隻一點點。要不是因為這樣,剛剛在那間店裏初見他時,她何必刻意躲開?就是不想讓他有誤會。


    這麽說或許有點不知羞恥,不過,在內心深處,屬於女人的那一麵,她知道他對她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她注意到幾次他凝視她的眼神,跟看其他人不一樣,比較亮,比較熱,比較有神,像在看極感興趣的事物──她就是知道。


    私心裏,她希望他展開行動,隻要他開口,就算再普通的邀約,她都會點頭,可惜他連暗示都沒有。就算他們之間真的有點什麽,他也不打算讓它發生。


    像剛剛那樣,找了個藉口就逕自走開,更肯定了這種想法。


    唉,別瞎想了。蘇南怡歎了口氣。


    她拿出購物清單,重整心情,去辦該辦的事。


    他沒想到會在暢貨中心遇到她,更沒想過她會挺身而出。


    走開的時候,雷默一再告訴自己,別迴頭去看,盡管他很想。


    那家店隻賣男人的衣服,沒有給女人穿的,她去做什麽?難道她找到某個讓她想買衣服來贈送的男人了?


    下巴不自覺的抽了抽,他有點介意,但努力不去深想這一點。


    雷默以稍嫌僵硬的步伐,走在購物商場的通道上。


    就算她不出麵,他也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他觀察過,那店裏的監視係統運作正常,要調畫麵佐證不難,不過,她挺身而出,讓他不必浪費時間。


    光為了這點,他就該邀她去吃頓好的──該死的,就算不是為了這件事,他也想約她吃晚餐,半年之前他就想,半年以來,他常常在想。


    但他不準自己行動。


    他第一次遇見她,是在陽光明媚的五月天。


    那是他到晴光幼兒學校上工的第一天,當時他正在校門口解決交通問題。那些來接小孩的家長像瘋了一樣,每個人隻顧自己方便,都想用最快的速度接起小孩,好快點去做別的事,就算因為這樣才會卡在一起,也沒想過各讓一步,會讓事情更快解決。


    忙於指揮間,她走過來了。


    穿著一襲簡單的蘋果綠小洋裝,從紅磚人行道上款款走來。


    那姿態與那些心急火燎的人都不同,格外出眾。她有一種悠然氣質,令她周圍的氣氛優雅、從容而愉快,時間在她身邊,都像特地轉得慢了點,讓他忍不住輕鬆了起來。


    他不想移開視線,他想再多看一眼這陽光般的小女人。


    觸目第一秒,他就希望她不是奔著幼兒學校過來,他不希望她是某個孩子的母親,某個男人的女人,但她卻熟門熟路的穿過側門,途中還有幾個家長、小孩跟她打招唿,一個小男孩甚至衝進她懷裏,把臉埋在她的小腹上,緊緊抱住她。


    她的手,愛憐的拍在那孩子的腦後。


    shit!那瞬間,他在心底低罵出聲,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失望將他淹沒,來勢之洶湧,先前完全想像不到。


    沒想到第一次讓他有這種特殊感覺的女人,竟然已經有了別的男人的孩子。


    那時竄上來的,是一股屬於雄性動物的憤怒,他的視線忍不住往下溜,快速察看她的腰與臀。她腰身纖細,屁股渾圓,但不是曾經生過孩子的豐實,她的曲線仍然屬於少女。


    想來那時他的注視太強悍,她竟然若有所覺的抬頭看向他,眼神帶點困惑。


    不等她反應什麽,更多小孩靠過去,叫她「南姊姊」。


    既然是「姊姊」,她就不會是某個家長。想通這一點,他鬆了口氣。


    後來他才知道,她是校長很久以前的學生,偶爾會過來拜訪,如果幼兒學校需要人手,不管是校外教學,還是成果發表會,她多會現身幫忙。


    幾周下來,他知道她未婚,還沒有男朋友,在附近咖啡店工作。


    他還知道,她有點喜歡他。看著他時,她眼中有跳躍的光點,雙頰會微微泛紅。當她在身邊,他幾乎可以聽到她的腦筋在發出喀喀喀的聲音,她在賣力的想可以跟他交談的話題。


    其實她不必想得那麽辛苦,他也在蠢蠢欲動,他可以感覺到被他囚禁在心裏,那個過往的他,想冒出來跟她打招唿。


    但是,不可以。他在自我放逐中,不在可以談感情的階段。保護者失格那件事,使他自認有罪,應當接受處罰。


    如果他們早點相遇,他們之間存在的那一點什麽,一定會讓他們在一起,而且很棒;但是如今,不快樂是他應得的,他不該妄想擁有她。


    雷默飛快的走過一個轉角,確定她不會看到自己之後,才迴頭看去。


    被他留在原地的她終於迴過神,慢吞吞的穿過安全門,再度踏迴暢貨中心。


    過不了多久,她去櫃台結帳,買了滿滿的一袋。


    她果真是去買男人的衣服……他苦笑了下,隻有自己才知道心中有多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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