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時一愣,露出個清淺的笑容:“阿娘活著時常說,若非陛下,奴婢一家早就死絕了。”她是什麽性兒自己最清楚,娘子不喜她,卻也不曾虧待。


    “奴婢的祖父有幾手養馬本事,想要在亂世活著其實很容易。可惜祖母和父親體弱,阿娘當時懷有身孕,兩個小叔叔又是孩童,一家人除了祖父竟都是累贅。”


    夏時說起往事,聲音平靜如水:“世家看重祖父本事,但祖父堅持要買就買他們一家,不然寧可餓死。


    心眼好的放棄了,心眼壞的就在暗中使壞,祖母吃了相克的藥吐血身亡,阿娘掙命生下死胎壞了身子,一家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祖父恨極了,咬死不鬆口。


    我記得小叔叔餓的哇哇大哭,絕望之際,遇上行軍路過的陛下。她救下奴婢一家,還出錢安葬了祖母。


    後來祖父就成了陛下身邊的親衛,一家人日子好過不少,父親和阿娘也因此調養好了身子。”


    這些事她那會兒年紀小,幾乎都要忘這些,是阿娘不厭其煩的說給她聽,告訴她要感恩。


    陛下登基,她以為日子會過得越來越好……。


    她恨的是宋君,是孟霍,是那些攪的天下的野心家,恨的是這個世道。


    眼淚撲簌簌流下,模糊了視線,一塊手絹遞來,她慌亂的拿袖子抹淚。


    謝黎把帕子塞進她手中,望著湛藍的天空,鄭重道:“會有海晏河清的那一天。”


    “奴婢能看到嗎?”


    謝黎望著隻比自己大三歲的少女,堅定的點頭:“能。”


    待她收拾好情緒,謝黎笑道:“陪我去田莊走走。”握了握雙拳,既然決定要走那條路,得先看看自個兒有多少籌碼。


    夏時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真心實意的曲膝行禮:“女郎跟我來。”


    聽她換了稱唿,謝黎抿唇一笑。夏時會駕車,而去田莊的路顯然不能靠兩條腿。


    於是二人尋了一輛低調的牛車,謝黎在車上睡了一覺,聽到夏時說到了,她起來掀開車簾,頓時就愣住了。


    順著所指方向看去,那是一片連綿不絕,望不到邊的田地,這些竟都是她的?


    之前看過地契,已經有了地方不小的準備,然而冰冷的數字遠沒有親眼見到來的有衝擊力。


    西苑占地就不小,但它位置偏僻,想要居住幾乎得拆去重建,花費銀兩太多,而且有過血案,窮人買不起,富人嫌棄不吉利,多年來就一直荒廢著。


    這座田莊不一樣,水田裏已經長出高高矮矮的青苗,放眼望去一片綠意盎然。


    江南多水田,在稻中養魚是自古傳先輩傳下的智慧結晶,就是在前世農村也有不少人這麽幹。


    魚吃水田裏的蟲,糞便能肥田,生生循環。隻不過前期需要耗費大量精力打理。不僅要關注魚苗的存活率還得防止死在水裏汙染田地。


    以前就常聽農人抱怨,辛苦一年沒賺多少錢,更慘的血本無歸。


    但古人生性淳樸,珍惜上天賜予的食物,加上古代都是靠人力耕種,春耕秋收的時候,隻要不死就往死裏幹。


    半大的孩子蹲在河邊將雜草除去,十來歲已經是家中的半個壯勞力,會兒正卷起褲腿,在田裏清淤,清出來的糖泥是不錯的肥料,拿迴去種菜,吃不完還能賣去城裏。


    田裏的農人低頭忙碌,沒有發現有人站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


    再往前走了近一刻鍾,可以看見莊園,這跟她認知裏的房屋太不一樣了。莊園以村莊為點,向外層層輻射,主牆約有兩米多高,裏麵的道路縱橫交錯。


    房屋呈對稱分布,地麵全部鋪以青石板。整體架構其實是一座鄔堡,有山有水有田,若是再有一座吊橋,兵禍時,收起吊橋躲在裏麵完全可以自給自足。


    夏時低聲解釋道:“這就是江南豪族林氏的鄔堡。”


    謝黎知道林氏,是個世代定居金陵的大世家之一,孟霍挾幼主南下,與本地豪族有過激烈的衝突。林氏勢力最弱,被推出去試探孟霍,成了殺雞儆猴的雞。


    等到孫鵬幹掉孟霍建立南齊,被打壓的本土世家想趁時局不穩反撲,被謝恆打的落花流水。林氏鄔堡就是在那時搶來的,因著謝恆的功勞,先帝登基後對此事睜一眼閉一眼。


    在亂世,部曲和鄔堡是士族豪強的立身之本,也就是怕孫鵬忌諱,才拆除了了望塔和吊橋。


    謝恆占領鄔堡後直接丟給蘇秦,可惜她自從家族被滅,丈夫戰死又失去孩子,心力交碎拖垮了身體,隻派忠仆代為打理。


    這位叫邱晨的老者曾是女帝身邊的老人,也是極少活下來的幸運兒。


    他盯著謝黎的臉好一陣恍惚,直到夏時不得不出聲提醒才迴過神來。


    “老奴邱晨見過女郎。”


    謝黎聽到他的稱唿,略一揚眉,一把拉住他,謙遜道:“邱伯快起來,哎,是我來晚了。”


    “不晚不晚。”老者紅了眼圈,躬身讓出一條路道:“女郎恕罪,老奴見到您實在太激動。外麵日頭曬,您快進屋裏歇歇。”


    謝黎抬頭看了眼躲入雲層的太陽,麵上保持微笑,得,這又是個對她身份心知肚明的人。


    邱晨直接將她領去主宅,從進鄔堡到宅邸需要小半個時辰,邱晨一麵介紹,一麵暗中打量,見她一路走來臉不紅心不跳,心裏滿意不少。


    陛下當年生產完能殺敵一天一夜,由此可見身子是革命的本錢。邱晨自然希望小主子能繼承陛下文武雙全的天賦。


    謝黎並不知道才見了一麵的前內庭大總管對她有這麽高的期待,這會兒正興致勃勃的打量路邊宅子和商鋪。


    邱晨指著聯排房屋道:“這些都是謝家軍家屬的屋子,有些人租了地,住在這兒方便。謝司馬幹脆把外麵的屋子劃給他們居住。”


    走過一條寬路,這裏的房屋明顯比外麵要好,都是兩進的宅子,大概是曾經林氏旁枝的住處。眼下住了什麽人邱晨沒有介紹,謝黎隻能暗暗記在心裏。


    走到主宅附近,他指著一座同是二進的宅子道:“這裏是謝司馬和二郎住的地方。”


    “父親,我是說舅舅沒住主宅?”


    邱晨笑而不語,謝黎琢磨一下就明白,在這位忠誠女帝的老人眼裏,謝恆隻是撫養主子的下臣。這天下大概隻大皇子夫婦跟她有資格住在主院。


    謝昀和蘇秦亦有住處,隻不過很少來住罷了。


    走進主宅,謝黎打量四周,雖然常年沒人居住,裏麵卻被打理得花團錦簇,一塵不染。


    “邱伯不必忙,我不吃茶,您坐。”


    邱晨好似對這稱唿很是糾結,張了張嘴又咽下,倒底沒說什麽。


    他隻坐在邊緣,雙手放在膝頭,恭敬的道:“女郎想問什麽?”


    沒想到對方這麽直接,還想拉拉家常套近乎的謝黎……。


    她深吸一口氣,一揖到底,懇切的道:“我今日才知身世,這份血海深仇本該由我來背負,是舅舅姑母和邱伯你們這些忠誠之人的寬和才讓我度過前十四年的輕鬆日子。


    女子十五及笄,及笄後就是大人了,從今往後,我會把為祖母和父親母親報仇,讓大風重現,當做畢生去完成的目地。”


    邱晨噗通一聲跪下,放聲大哭:“陛下啊,陛下,您聽見小主子說的話了嗎?老奴終於等到這一日,老天開眼,終於讓奴等到了。”


    謝黎的心揪成一團,不僅是被邱晨發自內心的悲熗震懾,更因他話裏表露出的意思。所以這些年她祖母的下屬一直都在觀望她、審視她。


    想到這兒全身冷颼颼的,不免慶幸自己才14歲,這年頭流行報虛歲,說14實則才13歲,上輩子這歲數正是中二病發作期,成天看熱血漫,幻想著跟男主女主一樣成為救世主。現在好了,願望成真,方才知曉壓力有多大。


    那什麽風靈衛應該還沒放棄她,吧?


    從田莊迴去,謝黎就讓人把後院的花園填了建練武場。再讓工匠做個兵器架,把謝恆送給她的兵器都搬出來放上。


    看著這些寒光爍爍的刀劍槍戟,她心緒複雜的同時唾棄自己這麽明顯的暗示,居然沒看出來。估摸著謝恆一直在等待她問,問為何要送小娘子那麽多武器?


    兒時在地上打滾耍賴,逃避習武時,父親都一臉複雜。謝黎捂了捂臉,那時大概就有風靈衛的人在暗中觀察吧,感覺臉都被自個兒丟盡了。


    啊,來一道雷劈死她吧!


    不過謝黎沒有沮喪太久,因為給她的時間不多,幸好有天道給開金手指,不然真要從頭開始練,不知得練到猴年馬月。


    曾經的謝黎不懂她為什麽一定要習武,現在的春分同樣不懂娘子好端端怎麽突然想起要習武,驚得下巴都要跌在地上。


    她小聲道:“娘子,再過一二年,您就要及笄了,這種時候傳出有舞刀弄槍的愛好會不會不太好?”


    別家娘子在這個年歲家裏早已經開始相看親事,也就主家和夫人寵溺,凡事由著娘子。想起宮裏近日正在籌備的大事,那是陛下的選妃宴。


    春分再無知也知道娘子身為大司馬嫡女,很有可能會被選進宮去。


    謝黎拿著一杆槍擺弄,嗤笑道:“就算不舞刀弄槍,學那文縐縐的琴棋書畫我的名聲就會好?”皇室巴不得謝家成為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她變成紈絝,除了確實愛玩之外也有別人特意引誘的緣故。


    春分被噎得無語:“那娘子不嫁人了?”


    另一半這種生物上輩子就難找,這輩子,嗬嗬。


    “隨緣吧。”她把槍丟迴兵器架,笑著對春分道:“你若有看得上的小郎君,我會給你放籍,再給一份豐厚的嫁妝。”


    春分拉著謝黎的衣袖,搖頭拒絕:“奴婢不嫁,一輩子伺候娘子。”嫁人有什麽好,似母親那般操勞一生,病倒去抓藥,都要看父親和兄嫂的臉色。


    “行行,都隨你,想嫁就嫁,不嫁就不嫁。你家娘子要習武,用不著伺候,一邊玩去。”


    春分沒有走遠,而是找了個角落待著。


    劍是百兵之君,謝黎選劍作武器,是存了些小心思的。畢竟上輩子看過那麽多武俠小說,也寫過武俠小說,她最喜歡的就是劍客。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她什麽時候能達到這種境界?


    白煜為她演算出來的功法,據說是量身定做,是世界承載限度內最頂級的功法,除了她,任何人修煉都會爆體身亡。


    有最好的根骨,上品功法,她要是再不好好練,真就可以去死一死了。謝黎下了十足苦功,雖然辛苦,但進步飛速。


    就見那長劍出鞘,寒光爍爍,劍鳴清悅如龍鳴長吟,少女的身姿矯健如風,舉手投足能夠攪動風雲,隨意一指,劃過劍氣無數,卷起庭院中樹葉翻飛。


    謝黎挽了個劍花,劍入鞘。春分殷勤地遞上濕帕。她抹了把汗,十分滿意這一個月來的成果。


    蠢貓雖然懶散,勝在經驗豐富,幾乎無所不知。有它在旁協助,完全不必害怕走火入魔。


    從一開始的磕磕絆絆到融會貫通,一個月時間練到《天地決》第二重,謝黎十分滿意。而清暉園的下人也逐漸習慣女郎習武,特別是春風,儼然成了她的腦殘粉。


    “女郎,喝茶。”


    謝黎把帕子一丟,端起涼茶一飲而盡。習武開始她就沒再把自己當做嬌滴滴的小娘子。蘇秦和謝昀知道後,並未阻止,隻是讓下人送來不少去祛疤的膏藥和金瘡藥。


    謝黎上輩子跟家裏鬧翻後,日子就過得糙,要不是有個家境富裕的閨蜜,時不時拖她去美容院做護理,高檔護膚品免費送,她估計連麵霜都懶得用。


    這輩子投胎好,唿奴喚奴,就算忘記也有個春分見不得她身上帶傷。拗不過,隻能由著她去。好在隨著武功日益精進,受傷的時候越發少,春風能做的唯有端茶倒水然後就是煮藥。


    這是蘇秦送來的方子,避免她練的五大三粗,交代她習武後務必泡一刻鍾。


    這成了春分每日頂頂重要的事,在小丫頭心裏,自家女郎即便是女俠,那也得是最美的女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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