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的廟門前,支起草席涼棚,擺上桌椅板凳,洋洋灑灑鋪了半條街。


    蒙先祖父餘蔭,謝叔叔嬸嬸結善緣,沈愚山沈二郎的婚事,操辦得格外隆重,除卻那些帶著家裏孩子去參加吹風鈴的人家,小半個橋鎮幾乎都出動了。


    花船開到,鼓樂齊鳴,炮仗炸天。


    沈愚山背起青梅竹馬兼新婚妻子鐵心蘭,在眾人哄鬧祝賀聲中,在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在滿院孩童討喜糖唱調子的歡笑聲中,把鐵心蘭背進後院。


    剛剛走進後院,頓時間喧囂繁鬧隔了開去。


    沈愚山感覺小手輕拍肩膀,隻聽鐵心蘭綿軟的聲音說道:“相公,放我下來吧。”


    “不急,我背你進房間歇息。”沈愚山聽到相公兩個字,頓時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隻是鐵心蘭堅持著,沈愚山還是把新娘小心放下,抬手拍去紅色嫁衣上沾染的鞭炮碎屑。


    角落裏偷偷藏著的青梅,眼見得新郎官和新娘子相敬如賓,沒有一點兒逾越的精彩曲目,不免得有些失落,忙上前幫忙攙扶新婦。


    “心蘭,你先去新房等一會兒,我去招唿賓客,很快就迴來。青梅,你把心蘭領迴房間,小心些,別摔著了,再去廚房端些羹湯來,莫要餓著人。”


    言罷,沈愚山便忙著去招唿賓客,去得晚了,又要被調笑了。隻是剛抬步,便覺得衣袖扯動,沈愚山低頭一看,一雙素白的手正抓著他的衣襟。


    耳邊傳來依稀輕笑,沈愚山一瞪眼睛,青梅立時捂住了嘴巴憋笑。


    “怎麽了?”沈愚山關切問道。


    紅綢布蓋下許久沒有聲音,沈愚山極有耐心等了許久,鐵心蘭的聲音才悠悠傳出:“快些迴來,我有話和你說。”


    沈愚山心裏一咯噔,總覺得有些不太妙,把這種難言之感死死壓進心底,似是失神似是有神的迴到前院,見賓客去了。


    說是很快迴來,可自古以來,新郎官哪有不被灌酒的,沈愚山年紀尚輕,勉勉強強才是個少年郎而已,眾長輩不欺負小娃兒,隻是勸了幾杯就打住,饒是如此,不勝酒力的沈愚山亦是醉意微醺。


    其實,按理說他這樣的年紀就早早婚配,是很不合時宜的,隻是這樁婚事是先祖父的遺願,所以才成行。不過雖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與鐵心蘭打小青梅竹馬,互相愛慕,這是人所皆知的,蓋因此,這樁婚事倒也圓滿。


    待迴到新房,青梅服侍他用過醒酒湯,就悄悄退去了。


    紅燭黃暈朦朧,裝飾一新的新婚寢房裏,靜悄悄的。


    沈愚山打眼望去,鐵心蘭依舊坐在床沿,蒙著紅綢頭蓋,整個人藏在豔麗明亮的嫁衣裳裏,唯有一雙手露出,擱在腿上。


    手上銀光閃閃,沈愚山眼尖,認出那是嬸嬸陪嫁的首飾,一對銀手鐲,並非貴重之物,但意義重大,嬸嬸曾戲言,戴上這對銀手鐲,便是默認沈家兒媳的身份。


    冷不丁的,鐵心蘭掀開紅蓋頭,說道:“相公,心蘭求你一件事。”


    沈愚山抬頭,心有所感。


    鐵心蘭對上沈愚山清澈明亮的眼眸,一時間沉默無聲。


    滴答。


    滴答。


    屋外忽然響起了雨水墜落之聲,先是輕緩而柔和,繼而狂暴而劇烈,遠處群山之間傳來低沉的雷鳴,狂風大作,嘩啦啦的雨水轉瞬間瓢潑般打在窗格子上。


    “心蘭想求相公,賜一帖休書。”


    轟隆隆。


    電閃雷鳴擂響,仿佛天幕劈開了一個大口子,刹那間的雷閃,耀得少年的臉一片霜白。


    頓挫間,酒意全消,仿佛寒冬臘月時節,有人在頭頂百會穴鑿開一個裂口,咣當咣當倒了無數冰水進去,從骨子裏凉到骨子外,又從骨子外凉到了骨子裏。


    沈愚山開口了,聲色幹澀的可怕。


    “是因為,那兩個古仙劍派之人嗎?”


    “心蘭,難道你也貪慕修仙長生嗎?”


    鐵心蘭嚅動唇瓣,想要許多話,然而話到嘴邊,千言萬語隻化作一句。


    “請相公放我自由吧。”


    沈愚山忽然低沉冷笑起來,笑聲愈笑愈大,趁著這潑天大雨,趁著這天雷滾滾,從齒縫間炸道:“我,不,許。”


    桄榔。


    屋門大開,狂風夾著暴雨撲麵而來,雨滴落在臉上,冰涼徹骨。


    兩道身影聯袂而來,腰間配長劍,手拎風鈴叮叮當當作響,淒風苦雨的夜裏,像是催命討債的惡鬼。


    來者正是古仙劍派弟子,曾長青,徐長遠。兩人從雨中而來,一身劍袖長衫不濕,飄逸流蘇,自甘風流。


    “沈二郎是吧,心蘭姑娘心意已決,你又何必強求?若是就此放手,我家師門不會虧待與你,橋鎮牧守之職拱手奉上,也算是彌補一二,你看如何?”


    曾長青捏著一方紅紙,自在輕鬆地等待少年的答複。橋鎮牧守之職,便等同於將這一鎮收入囊中,予取予奪,相對於必須諂媚逢迎、伏低做小的鎮長,要舒心自尊得多。曾長青自以為,對方絕不會拒絕。


    喀嚓。


    沈愚山捏著的酒杯碎裂,裂片鋒銳刺入指心,殷紅染得刺目。


    他抬起頭,冷冷的說道:“我的家事,你們兩個外人有何資格置喙,在山裏修仙修得太久了,基本的禮數都忘了嗎?”


    曾長青語塞,怒然道:“你敢詆毀仙家!”


    沈愚山無心與這些修行之人鬥氣,眼眉低垂,目光落在那一雙繡著鴛鴦的紅繡鞋上,一時間悲苦難自抑,哀歎道:


    “心蘭,我們兩個青梅竹馬,原以為彼此相知相愛,可我今日才發現,我竟全然不認識你了。你可以不管我,但你阿爹呢,所謂修仙,真有那麽美好嗎?讓你心甘情願拋下一切,背負罵名而去?”


    “哈哈哈。”徐長遠忽然朗笑道,“小兄弟,你可真是傻的可愛了,修仙自然是極好的,凡人一世,不過寥寥數十載,踏足仙途,少說能延綿壽數三五十載,若能得道,可許長生。”


    沈愚山忽然間噗嗤一笑。


    曾長青眉頭一皺,早就覺得害他兩次出醜的沈愚山,分外麵目可憎,拔出三尺青鋒,怒喝道:“你笑什麽!”


    “哈哈哈,為了區區三五十載的壽數,你們情願揮霍生命參悟仙道,空耗一生,浪費的又豈止是三五十載的光陰?沒有情愛,沒有樂趣,爭天命,鬥好殺,把自己活成了個什麽樣子?”


    語氣一頓,沈愚山抬頭笑問:“至於說什麽勞什子的長生,兩位都是古仙劍派的高徒,我這個鄉野鄙夫想請教一句,青史為鑒,爾等可曾聽聞,天下間究竟誰得了長生?”


    曾長青又被問住了,強自駁斥道:“可縱使無人修得長生,但亦有數位先賢攀登巔峰,今世的儒聖道祖,已經活了足足六百載,乃我等後進之人的楷模,似你這等人,能理解得了他們的偉大嗎?”


    沈愚山又笑了。


    竹林書屋裏,喬儒先生特意剖析過這兩位名聲傳到邊陲小鎮的儒聖道祖,那點評的文字,可著實犀利啊。


    “恕我直言,儒道兩家的經典,傳自上古賢哲,非是儒聖道祖所著,難道說活得足夠久,就能稱得上偉大麽?你去問問河裏的王八,等閑能有千年的壽數,它可擔得起偉大二字?”


    “儒聖道祖?無功無德,於世無益,隻是因為足夠強大,便能恬不知恥的稱聖道祖?呸,隻不過是兩個老而不死的蒼髯老賊罷了。”


    “大膽!”曾長青長劍一提,此人竟敢侮辱儒聖道祖,簡直死不足惜。


    徐長遠及時攔住了曾長青,眼下最重要的是盡快帶走鐵心蘭,其餘的事情都不用去多費心,他們是飄逸優雅的仙人,似這等無賴潑皮,何須髒了自己的手。


    沈愚山徒然遭此噩耗,已經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了,縱使長劍加頸,他又有何懼,隻是心中依舊掛念,不願就這麽束手待命。


    對著低垂無聲的鐵心蘭喝道:“心蘭,難道你我間的事,需要外人來插一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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