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鴉雀無聲,大家喘息都帶著小心。屋脊瓦楞間滴答落下最後一串水珠,打碎了簷下如鏡積水。


    許久,承熙帝忽然嗤笑了聲,眼底覆滿陰霾。


    「朕,還真是養了一群好兒子。」


    又是這個夢。


    一輪碩大的滿月,堪堪吊在皇城頂上,泛出詭異紅光。


    這底下正好是承慶殿,火光衝天。


    宮人內監四散奔逃,踢翻四麵桌席,盤碟紛紛落地,湯汁飛濺,髒了波斯進貢來的絨毯,也不見有人停下來收拾。


    蘇祉搭著腿,斜靠在龍椅上,望著殿內描金彩繪的裝飾逐漸被火舌吞沒,輕晃手中金樽,百無聊賴。


    難得有興致擺一個中秋宴,就這麽毀了,唉。


    很快,殿內就隻剩兩人。


    一個是他,另一個則是他的好弟弟。一身甲胄立在門口,打扮得跟個討命閻王似的,竟還有人把他當做救世主?


    可笑。


    說到底,不過是為了一個女人罷了。


    女人?


    他驟然捏緊杯盞,腦海裏被一雙明媚杏眼填得滿當。花蔭下初見時,那雙眼裏閃爍春光,進宮後就隻餘淚光,再然後就什麽光也沒有,成了一副絕色空架子。


    可即便是空架子,當利刃穿膛而過時,他心裏頭想著的,也隻有那雙眼。要是肯對他笑笑,那該多好?


    「阿鸞,快逃……」


    他喃喃著,吐出肺腑中最後一口珍貴空氣。


    ……


    蘇祉大叫一聲,霍然撐開眼皮,從床上彈坐而起,茫然環顧四周,慢慢鬆下口氣,抬手想揉捏眉心,雙手卻在不受控地發抖。


    「太子殿下,您怎的了?」


    方延林急急上前探看,知他是魘著了,欲像從前那樣,將他摟入懷中安慰,但被他一把推開。


    已過三更天,月黑風高。


    蘇祉將方延林打發出去,重新躺迴床上,卻了無睡意,閉目輾轉兩番,幹脆起身下榻,踱步至窗邊,推開窗戶。


    落鳳縣位置較帝京偏北,地勢又高,雖別地已是暑意燎人,這裏入夜後依舊冷風嗖嗖。


    蘇祉吹了會兒夜風,頭腦漸漸清醒。


    自他離京後,方才那個夢就時常冒出來糾纏他。起初,隻有零星的一點碎片,他隻當是近來叫蘇硯逼迫得太緊,焦慮過甚所致。


    但漸漸,隨著夢境逐漸完整,他開始隱約意識到,這或許不是夢,而是他人生的一種際遇——順利登基,報複阮家,將那阮家女孩兒占為己有,隨後又被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篡位、謀殺。


    他慢慢攥緊雙拳,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蘇硯,在他還隻是個孩童之時,被父皇領來母妃身邊,同自己一塊吃住起,他心中就紮進了一根刺。


    論才幹,他蘇祉固然是人中龍鳳,但在蘇硯麵前,永遠隻是陪襯。


    如今聯係這夢,再迴想母妃曾經對他的告誡,他越發篤定,這個弟弟,絕對留不得。不僅留不得,還務必盡早除去。


    這樣,他才能徹底高枕無憂,而他的阿鸞,也終會迴到他身邊。


    想起那女孩兒,夢中莫大的懊喪,一點點被失而複得的喜悅掩埋。那雙明媚杏眼再次浮現在腦海中,如星光點亮夜的黑,他唇邊由不得漾起柔和笑意。


    這一輩子,定要再為她建一座鸞鳴宮,比夢裏還奢華,將她永遠藏在裏頭,金銀玉石皆為點綴,隻有自已能窺探其瑰麗姿容。


    思忖間,外頭響起叩門聲。


    思緒戛然而止,蘇祉眼中柔情不複,「滾」字尚含在喉嚨中,門忽然被踹開。方延林跌跌撞撞摔進來,腦袋撞到椅子扶手,昏了過去。


    「太子殿下,別來無恙。」


    裴濟大大咧咧從屋外進來,解下腰間繡春刀,砰聲拍在桌上,身後跟進來兩列錦衣衛,幾個彈指的功夫,就將屋內各個門窗都圍堵住。


    蘇祉挑了下眉,斜倚窗邊,抱臂看他。


    「裴大人深夜來訪,可是受父皇之命,來助孤捉拿逆賊的?」


    按照出京前他與承熙帝擬定的計劃,他先帶人質來這招搖,故意疏於看守,讓其餘逆賊放鬆警惕,陛下隨後再派親信暗中來此,與他配合。


    可,來的為何是裴濟?


    此人出生草莽,身後無權勢倚仗,一路混上這位子,若說沒人暗中提攜,他是不信的。如今京中,除了自己和父皇有這能力外,就隻有蘇硯一人。


    故而他在出發前,曾刻意跟父皇強調過這點,怎的最後還是這麽個結果?


    「理是這麽個理,不過……」裴濟趕了一天路,身體乏累,見了太子也懶怠行禮,直接挨著椅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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