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河冷笑。爺臨死前是在祖母的逼迫下,才留下如此不近人情的遺言。幾年來,他為了讓爹能安息,一直忍氣吞聲地遵守著,不做任何爭奪。


    但時間總會教給人一些東西,他逐步意識到,自己越是忍讓,下場反而越是淒涼。


    “祖母,你可別氣壞了身子,別熬不到林家垮掉的那一天,孫兒會難過的。”林星河反擊了。


    照目前情勢來看,祖母不會讓他好過,而林家再這樣下去,必會走向衰落,兄長不是經商的料,他再勤勉也是惘然,祖母的偏狹更讓情況雪上加霜。


    “你……你……畜生!”


    “分家產?真是笑死人了。祖母,你可知道林家如今是什麽光景嗎?現下可是隻憑我收迴來的佃租在苦苦支撐,難道你不知道嗎?”


    “胡說八道!”


    “爹還在時,每年鹽場有十萬兩收益,如今呢?還剩多少?鹽商賒下的鹽錢又是多少?不足一萬兩。城西的宋家大肆擴張,取代林家鹽場隻是遲早的事,你還有什麽家產給我分?”林星河犀利地指出紕漏。


    宋家兩代家主,經營有方,克儉持家,曾經那個小小的宋家,至今已有取代林家之勢,而林家隻是強弩之末。


    雖然他被排擠在外,但他對泉州生意場上的事了如指掌。


    在一旁的李先生不自覺的連連點頭,沐秀瞧見立刻掐了他一把,狠狠瞪他。李先生忙再次低頭沉默。


    “源兒才接掌生意,銀子迴得慢些乃情有可原,你少在這裏顛倒是非。”老夫人偏袒林星源由來已久,這種態度不會因為林星河的真話而有所改變。


    她也素來都相信她一手培養出來的長孫不會是個廢物,自然不會把林星河的話聽到耳裏。


    “哈哈哈哈,情有可原,好一個情有可原。”林星河眼角差點笑出淚來。林家正逐漸滑向分崩離析的邊緣,祖母卻覺得萬事皆可,真是太好笑了。


    他的直言不諱和譏誚的眼神讓老夫人更為震怒,緊握著拐杖的老手青筋如蛇盤聚。


    “來人啊,把這個劣孫給我押入祖宗祠堂,讓他在林家列祖列宗的麵前好好笑去。林星河,林家的列祖列宗是不會饒了你的。沐秀,吩咐下去,林星河在祠堂中不許任何人給他一滴水一口糧,鹽場主事把秋茗帶到鹽場做苦工!”


    “你以為你的這些忠心不二的下人能押得住我?”林星河不笑了,臉上表情倏然轉為冷冽殘忍。


    拿著粗繩,圍過來想要綁住他的壯漢們在他冷眸之下都遲疑起來。


    這個家的人都知道,三姨娘家是武師出身,林星河自幼習武,他想要從此處脫困根本易如反掌。


    家丁們不敢靠近,他用布滿血絲的眼緊盯著從未善待過自己的祖母,“祖母,祠堂我會去的,我會接受你無理的懲戒,忍受你的不公,等林家如我所言的衰落下去時,我會把這筆帳算清楚,我要你悔不當初,我要你跪在我的麵前,向我乞求原諒,誠懇地求我原諒你今日的所作所為。”


    “你……你……你這個瘋子。你就跪死在祠堂裏吧,永遠不許給我出來!”老夫人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看著這個從不曾關注過的孫兒,她突然有些心虛。


    林星河仰首挺胸,雙手負後,冒著寒雨直往與林家大宅一牆之隔的祠堂裏去。


    幾位家丁在沐秀的眼神示意下緊隨其後。


    他們等林星河的身影消失在祠堂大門後,便盡職的分散開來,守住正門和兩道側門,不允許裏麵的人出來,也不讓外麵的人進去。


    進到陰冷無人的祠堂,眼看著正北邊的石台上供奉的先祖牌位,林星河頹唐地站在寂靜的廳堂裏,悲憤難抑。


    秋意更深了,簷角的冷雨敲打石階,寒風拍打著門扉,而他的心,比這雨、這風更寒。林家人不管再怎麽錯看他,他都沒有想過要放棄這個家,這是爹一手打下的基業,是爹起早貪黑、嘔心瀝血的結果,怎麽能敗在魯直唯諾的大哥手裏?


    想起爹,想到林家,林星河既悲傷又無奈。


    慢慢的,雨聲更急,夜逐漸來襲,寒意絲絲侵入單衣,他頎長瘦削的身子倒在蒲團上,失神地看著石台上點著的香燭。


    “二少爺。”突然,一個微微發抖的女嗓從雨聲裏出現,小如蚊蚋。


    可這小小的聲音卻讓孤寂的林星河驚喜的從蒲團上坐起來,雙眼發出亮光。


    “奴婢沒有吵到你吧?”頂著一頭水珠的沐蕭竹出現在他眼前。她臉色蒼白,鼻頭紅紅,淺綠的布衣上有可見的水漬,在燭下顯得可憐兮兮。


    她溫柔輕盈地來到他跟前。


    “你怎麽進來的?還是他們也要罰你?”他突感心痛,難道祖母也要遷怒於這個小丫頭嗎?


    沐蕭竹雙手亂揮一陣,“奴婢是爬狗洞進來的,在西牆外有一個小小的洞,正好可以鑽過來。”


    看了看意誌消沉的林星河,她心底泛起一絲痛意,慧誥的眼流露出哀傷。老祖宗發難之際,她便懇請大少爺為二少爺求情,可大少爺卻是一臉為難,直說不能違抗老祖宗,讓她又無奈又難過,想不出這府裏還有誰能救二少爺。


    他雖然身在家裏,卻猶如離群之雁,孤立無援。


    “二少爺,是奴婢……是奴婢害了你。”如果不是為了她,他也不會去船塢和帳房,她真希望被懲罰的人是自己。


    何嬤嬤推她離開飄絮院的時候,她聽到老祖宗的責問,那時她才知道,他數次救她並非易事,想想前因後果,她除了深深的感動還有數不清的愧疚。


    “你不要去求大哥,他隻是老祖宗的木偶,你也記好,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們私下見過麵,也不要說我救過你,要裝著跟我沒關係。”


    “二少爺,奴婢不想那樣。”她強忍住淚水。


    “別婆媽,照我的話去做。”他口氣強硬。眼下秋茗已被罰,他不能再看她吃苦。


    她是他心底最珍惜的人,拚盡所有的力氣也要好好保護她,不會放任林府裏的人傷害她。


    淚水幾乎就要奪眶而出,沐蕭竹拚命眨眼,不想眼中的淚水掉落。如今二少爺被關在祠堂,她卻什麽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教他擔心。她也清楚,他要在人前撇開兩個人的關係是為她好。


    眼下這種境況,二少爺還在為她操心,她真的好感動。她真的喜歡對了這個男人。


    她心上的男人嘴巴雖然狠一點,可心地並不壞,待她更是體貼、寵愛。她想她真的好愛好愛他,世上沒有人比他更好。


    臉泛紅潮的沐蕭竹垂著眼道:“二少爺,這個你先吃一點吧,我知道饅頭難下咽,可是奴婢也隻能偷到這一點了。”


    “就知道你笨。”他淡淡的道,伸手懶懶地接過有些發硬的饅頭。


    反覆瞧了瞧不太可口的食物,林星河心底泛起一股喜悅。其實吃什麽都無所謂,看她為自己著急,看她鑽牆而來,他早已心滿意足。


    他就知道,不管多難多苦多不堪,她都會過來站在自己身旁。


    “可是我也有想到好辦法。”她從後腰拿出一幅卷軸,刷地一下拉開,“二少爺,古有望梅止渴,所以我想你可以邊看圖邊吃饅頭。”


    藉著燭光,林星河定睛一看那軸上的畫,當即笑彎了腰。


    這丫頭啊!傻得好可愛。


    “二少爺,別笑嘛,我畫得這麽好,你趕緊吃。這是雞,這是一隻烤雞,你看到沒,上麵我還畫了熱騰騰的細煙,說明它已經被烤得滋滋滴油,濃香撲鼻。”


    “我愛吃魚。”有些邪氣的臉靠近她。


    “魚畫出來就不太可口了,許是我沒有畫魚的技巧,不過我還給你畫了桃子,畫了李子,還畫了……”她指著圖說著,突然眼前一花,一個黑影襲上來——


    咚的一聲,她撞進了一具堅實的臂膀裏。


    她被不再笑的林星河緊緊擁住,他們貼得好近好近,她的秀頸貼著他微涼的胸脯,她的耳朵能感覺得到他滾燙的唿吸。


    她整個人呆住了,鼻子裏全是屬於他的濃濃陽剛氣息。


    “隻有你能在這個時候讓我笑出來。”也隻有她,還掛記著被幽禁祠堂的他。他加重力道,將她狠壓向自己。


    十九年來,他從沒有這樣欣賞過一個女子,除了蕭竹,他從來沒有強烈地想保護一個女子,除了蕭竹,他從來沒有想狠狠占有一個女子,除了蕭竹。


    她是他所有情感的凝結,他不再覺得冷,從衣料裏傳來的溫度熨貼著他的心。兩個人越擁越緊,恨不得融進彼此的身體。


    “我們就這樣一起笑著到老。”林星河輕輕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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