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人半跪在地上,痛得齜牙咧嘴,手向後伸去夠到包裹,就手腳並用,拚了命似的向前爬去。


    “刺啦刺啦!”


    幽暗巷道中,迴蕩著衣服麵料摩擦地麵的聲音,無端顯得有些淒涼。


    賊人咬牙忍痛爬行,突覺背部一沉,身體似要被碾碎。


    “爬?老子看你能爬到哪去!”邢望春一腳踏在賊人背上,還使勁擰了幾下。


    “嗯!”


    賊人也是倔強,死命咬著後槽牙,就連呻吟聲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


    見那賊人痛得快要背過氣去,邢望春才鬆了勁。一彎腰將他從地上撈了起來。


    “老大!”大壯憨厚的嗓音從黑暗中傳來。


    邢望春循聲望去,隻見前方狹長的巷道,大壯正從濃厚夜色中,一步一步緩緩走來。


    同時出現的不僅有大壯,還有被他拎著後衣襟的一男一女兩個孩童。


    兩個孩童八九歲的年齡,一張稚氣的麵龐上滿是惶恐,衣著襤褸一看便是窮人家的孩子。


    “常慶哥哥!”


    “哇······”


    兩個娃娃一見到邢望春壓著的賊人,癟了癟嘴,驚恐的小臉盈滿絕望,兩個小身板猛烈抽搐起來,淚水如洪水從眼眶中傾瀉而下。


    唿嘯寒風中夾雜著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還真有種鬼哭狼嚎的境界。


    邢望春皺著一雙大粗眉,太陽穴一突一突的疼,低頭瞧瞧手裏拎著的賊人,發現他也不過十四五歲。


    邢望春的頭更疼了!


    “老大,我剛到北邊巷子口,就見這兩娃娃鬼鬼祟。見了我拔腿就跑!”大壯邊說邊晃了晃兩個孩子,兇道:“說,你倆剛幹嘛呢?是不是在望風?”


    “嗚嗚嗚······”


    兩個孩子許是嚇傻了,也不迴答,就是一個勁地哭,恨不得將整條巷子裏的人都給嚎醒。


    “你們別抓他們,偷東西的人是我!”名叫常慶的賊孩子緩過勁兒,瞪著眼睛吼叫。


    邢望春冷哼一聲,這孩子還挺人物?


    “輝子哥!”


    大壯瞧見對麵走來兩人,正是輝子與另一名賊人。


    “老大,這就是個小毛賊!”輝子氣喘籲籲,他是一路拖著小賊人過來的,累得貼身褻衣都濕了大片,“嚇得連路都走不了!”


    他說完將那名小賊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掐著腰擦了把額間的汗水。


    那小賊從地上爬起來,兩眼發直,呆呆坐著,身體抖得像篩糠。


    “於波,於波!”常慶見同伴這般,瞬間發瘋般的怒吼,“你對他做了什麽?是不是打他了!東西是我偷的,要殺要剮衝我來,與他們無關!”


    輝子白眼翻上天,輕蔑中帶些無奈的一笑,“打,我不承認,你的小夥伴或許是被我們嚇傻了!”


    “毛都沒長齊,就學人家做飛賊?”邢望春見常慶脾性大,踹他一腳,力度不大以示警告,“走,跟老子迴衙門!”


    常慶被他踢得腿一彎,不疼卻覺得受了侮辱,扭頭想要給邢望春一記兇狠凝視,奈何身體被牢牢製住,任他拚命扭動也看不見邢望春的臉。


    輝子發愁的看了看,腳邊癱著的於波,毫不猶豫地對大壯道:“那兩個小的交給我,你來抗他!”


    “哎!”大壯憨憨應下,提溜著兩個小賊遞給輝子,手臂已撈便將於波抗在肩頭。


    幾人正再走,突聽身後巷中傳來腳步聲,聽著不止一人似有一群。


    那幫人足有十幾個,手裏掂著棍棒,簇擁著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人,氣勢洶洶而來。


    邢望春認出為首那位,是漳州首富趙謙!


    趙謙瞧清幾人,眯了眯雙眼,拱了拱手,“邢捕頭!”


    “趙老爺!”邢望春壓著常慶,不便行禮又對趙謙沒好感,隻是點了點頭。


    趙謙冷漠的目光在價格小賊身上轉了一圈,側頭問身邊人,“是不是他們?”


    “剛才在咱府中偷東西的就是這二人!”那人指了指常慶與於波,語氣酌定。


    趙謙眸光似箭,對常慶冷笑道:“偷東西竟偷到我府上,活得不耐煩了!把你們偷的東西交出來!”


    他話音剛落,身後便又兩個人高馬大的家丁,完全不顧及邢望春等人的身份,奪過包裹在地上攤開。地麵除了些經營首飾,還有個已被摔得稀巴爛的花瓶。


    “哎呦,我的鈞瓷花瓶啊!”趙謙氣得直跺腳,隨即又眼一橫,兇狠道:“你們這群小混蛋,知道這個花瓶值多少銀子嗎?把你們千刀萬剮都不解我心頭隻恨!”


    邢望春明顯覺得常慶抖了一下,到底是個孩子,再蠻橫還是會有膽怯之心。


    “趙老爺,這幾個小賊我會帶迴衙門,以罪論處!”邢望春肅了神色,朗聲道;“自會給您一個公道。”


    “公道?”趙謙眸色幽幽,語氣冷酷毒辣,“大人能給的公道,便是將他們交由在下一個一個打死,形同在下破碎的花瓶!”


    好狠毒!


    邢望春都不由打個寒顫,斂容屏氣道:“他們隻是孩子,罪不至死!”


    “哼!”趙謙冷笑,“大人既不能為在下做主,就莫怪在下得罪!”說完,身後十幾個家丁便要一擁而上。


    邢望春等人被逼到巷道死角,他三人將幾個孩子護到身後,一並拔出腰間佩刀,怒視著眾人。


    “誰敢上前,小心刀劍無眼!”邢望春目露兇光,言語狠戾,“你們若幹搶人是阻撓公務,等下了獄去更是有去無迴!”


    眾家丁被他的話震住,互相看著卻誰也不敢先上前一步。


    “給我上!下了獄去,老爺用銀子把你們保出來!”趙謙不屑一顧。


    邢望春嗤笑,“趙老爺,如今漳州之主是豫王爺,可不是視財如命的秦漢易!您覺得您的銀子能入得了王爺的眼嗎?”


    聽聞此話,趙謙麵上露出惶恐。自己被蕭元一整了兩次,被吊打的體無完膚還差點傾家蕩產,深知他的厲害。知道自己不受蕭元一待見,這些日子趙謙躲在府中,就算必須應酬也是謹言慎行,生怕德行有失再被蕭元一抓住惡整。


    現下這位新調任的總鋪頭邢望春,與蕭元一關係匪淺,這是漳州城中人盡皆知之事,得罪了他不就等同得罪蕭元一?


    趙謙真是被蕭元一搞怕了,左思右想,瞬間變了一副麵孔。


    “起開!”趙謙擠到邢望春麵前,一臉諂笑,“邢大人,多謝您提醒!小的一時被氣糊塗,違法亂紀之事又怎能做?您盡管將這幾個小賊帶走,小的相信您定能給小的一個公道!”


    此時的他伏低做小,早就沒了之前高高在上的老爺相。


    算你識相!


    邢望春睥睨著趙謙,冷然一笑,“還不讓你的人退下?”


    “讓開讓開,請邢大人出去!”趙謙向身後家丁嗬斥。


    邢望春揚揚下巴,瞥向地上那包失竊物品,笑道:“趙大人,那是贓物,下官也要帶迴衙門。”


    “是是是!”趙謙滿口答應,身邊立馬有人將包裹收拾好,遞給他們。


    “輝子接著!”邢望春拎起腿腳發軟的常慶,對趙謙點點頭,“案子審完,贓物便會物歸原主。趙老爺,告辭!”


    望著邢望春等人身影消失在巷道盡頭,趙謙眸色幽暗,他冷冷對身邊人囑咐,“寫好拜帖,天一亮咱們就去拜訪王錦晨王大人。”


    ***


    將以常慶為首的幾個小賊押入牢中,借著牢獄燭光,邢望春才算看清這幾人的樣貌。


    幾人身上夾襖油膩肮髒,就連露出的棉絮都已變黑,淩亂發髻下是一張張麵黃肌瘦的小臉,原本清澈透亮的眼眸盈滿恐慌與不安。


    憑著多年與賊人打交道的經驗,邢望春斷定他們並不是慣犯,而是被饑餓困苦所逼,才會坐下盜取他人財物之事。


    “你們這幾個小賊家住何方,父母是誰,統統報上來!”輝子為邢望春搬一把椅子,隔著牢籠向幾人喊話。


    幾個孩子垂著頭,默不作聲,兩個小的還往常慶身邊湊了湊,對他滿是依賴。


    輝子見他們都不說話,故作惱怒,大聲吼道:“官爺問話必須迴答,不然就板子問候!”


    “哇!嗚嗚······”


    “嗚嗚······嗚嗚······”


    許是被他語氣神態嚇住,兩個小孩子又是嚎啕大哭。


    輝子犯了愁,若是成年人不肯開口,各式刑具伺候總能撬開嘴。


    可眼前都是些未成年的孩子,還真是沒招對付,他求助似的望向穩坐泰山的邢望春。


    “唉!”邢望春長歎一口氣,一臉慈藹,吧唧著嘴道:“嘖嘖,哭得多痛!還真是可憐見的,多久沒吃飯了?”


    這是一個讓孩子們感興趣的問題,哭聲噶然而止!


    短暫沉默後,縮卷在常慶身後的於波,露出半個腦袋,問,“能給飯吃嗎?”


    “於波!”常慶大聲嗬斥。


    於波被嚇一跳,垂下眼眸,又瑟縮成一團。


    邢望春牛鈴眼中眸光閃動,隨即站起身,緩緩靠近牢籠。


    高大壯碩身材投下的陰影很快將幾個孩子籠罩,常慶如炸了毛的野貓,展開雙臂將三個孩子護到自己身後,瞪著邢望春的雙眸中全是警惕。


    出乎意料的是,邢望春隻是伸了個懶腰,便隔著木柵欄蹲在他們麵前,唇畔笑雖是硬擠出來的,卻極力營造親切的感覺。


    “牢獄的飯菜不錯,細米糙米摻半,有菜有肉,填飽肚子之餘還能唇齒留香。”邢望春說著添了一下唇,像是在迴味飯菜的味道,“怎麽樣?要不要嚐一嚐?”


    “要要要!”


    “要吃要吃!”


    一男一女兩個孩童抵不住誘惑,從邢望春開始提飯食,就雙眼泛光,此時更是爭先恐後的喊叫。


    邢望春笑起,朝著通道盡頭喊,“大壯,把飯菜端上來!”


    “好勒!”大壯麻利的提著兩個木桶過來,裏麵分別裝的是白飯與大鍋菜。


    飯菜的香氣瞬間盈滿整間牢房。


    見兩個弟弟妹妹端著飯菜狼吐虎咽,常慶垂著腦袋無動於衷,而於波卻咬著下唇不時張望,眼中滿是渴望。


    邢望春了解一笑,有意無意問大壯,“今兒大鍋菜這麽香,是加了肉?”


    “老大鼻子真靈,是上好的豬肉,肥而不膩好吃的很!”大壯眉飛色舞的描述。


    肉!


    這個字對於兩位少年來說陌生又熟悉。


    常慶咬著後槽牙,將頭埋入膝蓋間,掩住自己的口鼻。


    於波眸光閃動,眼神發直,不停吞咽著口水,似是終於受不住高喊:“我叫於波,爹死了,我們是從陝縣逃進城······”


    “於波,你這個孬種!”常慶揮出一拳,將於波打倒在地。


    於波從地上抬起頭,半拉麵頰高高腫起,唇角破皮流血,許是被常慶打惱,怒吼道:“常慶,咱們偷東西就是為吃一頓飽飯。如今飯菜就在眼前,你自己硬氣能忍住,我忍不住!”


    “你報出咱們身份,會害死他們的!”常慶麵上五官糾成一團,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一個一個擠出來。


    邢望春神色一稟,幽幽道:“‘他們’是誰?是逃進城中的流民嗎?”


    騎在於波身上的常慶渾身一震,揮起的手臂僵在半空,突似沒了氣力,頹然的從頭頂落下垂在身側。


    “你們還曾在虎口關落草為寇!”


    聽聞之句話,常慶猛然迴頭,本是倔強的臉被不可思議填滿。


    他如何知道?


    從於波話中很好判斷出他們身份,但城中流民來自漳州各縣郡,這個捕頭是如何知道他們曾在虎口關作匪?


    常慶仔細端詳眼前這個男子,一張四方黑臉上的牛鈴大眼盈滿笑意,他眉心微動,好熟悉的感覺。


    虎口關土匪被剿那一晚的情景,如皮影戲一幕幕出現在常慶腦海中。


    “你······”他指著邢望春,震驚叫出,“你是那晚兩人中的一人!”


    邢望春站起身居高臨下,唇邊笑意不減,“你終於認出我了!”


    虎口關剿匪那晚,邢望春與蕭元一為找到關押周千尋等人的牢房,劫持一個小土匪帶路。


    那名小土匪便是常慶。


    在巷道時因夜色幽暗,邢望春並沒有認出常慶。在把他們押迴衙門,燈火通明之處,邢望春本就有見人不忘的本事,他越看常慶越眼熟,卻一直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直到於波的話,他雖沒有說完,但邢望春還是敏銳通過關鍵詞,猜出他們是逃進城中的流民。


    也就在那一刻,邢望春想起常慶便虎口關的小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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