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緊緊地握著彎刀的刀柄,不停地顫抖著。


    我能感覺到我的眉間被我狠狠的皺出了一道溝渠,煞紅的雙眼之下,是我深重的唿吸。


    當我將彎刀從他的身體當中抽離出來時,已然能感受到屍軀的堅硬與寒冷,那個一直踩在我熱血之上的人,如今終於倒下了。


    這一戰,我付出了最大的代價。


    我就這樣直直的站立在冬雪之中,感受著眼中炙熱的淚水順著臉頰滑下,無法停止。那一滴滴的熱淚溫暖著我冰寒的肌膚,讓我能夠體會到這份勝利的真實。


    看著戰場之上還在浴血奮鬥的梁軍,還有那批我無比熟悉的,正在跪地求饒四處逃竄的羌勒戰士時,我止不住的勾了勾嘴角。


    不知為何,好像九死一生終於握緊了希望那般,不易的等到了黎明的光亮,然後看見黑暗被慢慢侵蝕,逐漸從羌勒大地上消散。


    阿蘇?一直都沒有閉眼,甚至在他的眼中有明顯的詫異和驚恐,那嘴角的血漬也源源不斷,正慢慢的耗盡他僅存的一絲絲的熱度。我見狀收起了我的彎刀,緩緩地蹲下身,看著他這樣一副麵孔,用力的擦幹了自己眼角的淚水。


    在他的麵前,我應該笑,不應該落淚的。


    隨後我同他道了一句:


    “阿蘇?,永別了。”


    說罷,我目光堅毅,毫不留情的踏著隼羅軍的屍體,緩緩走到了城牆之上,我眺望著遠方的那座高山,看著縷縷升起的炊煙,感受著眼前那白雪的柔軟。


    我好像看到了那條大路之上,有往來的羌勒商人,青青的綠草之上有奔跑的牛羊,還有嬉戲的兒童,那山巔之上的扶郎花也爭奇鬥豔,渲染著陽光之下的廣闊。


    除此之外,我仿佛還看到了一位身著男裝的女子騎著馬,從遠方狂奔而來,她高高地將長發束起,手上握著一把十分不菲的彎刀,在藍天之下綻放著美麗的笑意。


    那是最初的穆黎書,也是我最快樂自在的模樣。


    如果阿爹和堯胥能夠見到這一天,他們一定會好好的誇讚我,說我長大了,不再是那個隻會做壞事的搗蛋鬼了。但可惜的是,這世上所有的事情總是無法兩全,很多時候,人們隻有失去了才會想要挽迴,可待你迴首的時候,隻能看見空曠的一片,什麽都已經走遠了,追不迴了。


    我的阿爹,就是如此。


    阿爹和阿娘,也是如此。


    世上諸多無法挽留的事情,隻有在迴憶的時候微微刺痛,時間久了,可能逐漸就會痊愈了。


    白雪依舊沒有停歇,紛紛揚揚。


    我能看見紀淮將斐兒完好的抱起,然後輕輕的低頭安慰她,不知為何,我覺得這一幕就宛如一道陽光,瞬間將我的眼前照亮,甚至明豔無比。


    而此刻,我也突然感受到一雙溫柔的手將我冰冷的手緊緊地握住,當我側臉的時候,看見了楚譽蒼白的臉色。


    這大雪將他的皮膚襯得雪白,眉目俊朗,除了沒有什麽血色之外,他仿佛是畫中才會有的男子一般,溫潤如玉,世間罕見。


    我心中有很多很多的話,可我隻是輕輕動了嘴角,然後同楚譽說了一句,我終於殺了阿蘇?,也終於為阿爹報仇了。


    而他同我說,黎書,我們迴家吧。


    在他的心中,那個滿目愁緒的阿錦,終於可以好好的告別了。


    可就在這時,我的一個側眼,讓我看見有一道緊縮著我的目光,轟然間擊落了我此刻所有的歡喜。


    我感覺我的全身好像突然間就冷了下去,一份罪意從心底油然而生。我摒住了唿吸,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神情去麵對大雪中那個瘦小的孩子。


    他隻穿著一件單薄的裘衣,頭發在風中淩亂著,無措地眼神當中帶著一絲絕望。


    “小蘇柯......”


    我說時,不由得緩緩的上前一步,當楚譽拉著我的手突然一個用力將我拽迴到他身邊時,我才發現如若再多走一步,那城牆之下,也就相當於懸崖。


    他是阿蘇?的孩子,可是我親手殺了他的阿爹,就像當初的阿蘇?一樣。


    我認為他看見了,他一定看見了。


    我甚至覺得,若是小蘇柯現在能夠殺了我,那麽他一定會毫不猶豫。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隻是靜靜的看了我一會兒之後,便朝我溫柔地笑了,那樣的笑意並不虛假,反而充滿了孩童的純真。


    楚譽知道我心中無措,所以同我一起走下了高高的城牆,陪我看著小蘇柯一步步的走到阿蘇?身旁。


    我以為他會放聲大哭,可誰知小蘇柯卻緩緩蹲下身,輕輕褪下了阿蘇?手中的指戒,然後走到了我的身邊,把指戒遞到了我的眼前。


    他聲音很輕。


    “阿姐,我知道這是阿伯的東西,現在還給你。”


    當他的手觸到我的那一刻,我的心中百感交集,我瞬間就明白了,其實他什麽都知道,隻不過是因為我們都覺得他小,以為他不知道罷了。


    “阿姐,所有人都覺得阿爹是個壞人,甚至阿娘以前都這麽說過。他殺死了阿伯,殺死了堯胥哥哥,還殺死了乍渢叔叔,我很怕他,可是從今天開始,小蘇柯不會再害怕了。”


    他雖然是笑著說的,但是我能明白,他並不開心,那眼睛裏的淚花,我看的特別真切。


    至於他的阿爹到底是不是一個好人,其實他的心底比誰都清楚,若不是當年他清楚的看見了他阿伯的眼神,那麽自己此刻,可能就不會再這般鎮定自若了。


    他一直都是害怕的,可是他喜歡自己的阿伯,不喜歡自己的阿爹。


    現在,阿爹死了。


    我上前緊緊地抱住了他,然後將那個指戒交在了他的手中,同他說:


    “小蘇柯,從今天起,這個戒指就屬於你了。”


    他可能還不明白這指戒的含義,但是我相信,他早晚有一天會明白的。


    在我迴到宮中的一路之上,能看見羌勒的眾多百姓在道路兩旁守候,他們叫著我的名字,滿眼都是歡愉,而我緊緊的靠著楚譽,眼睛直直的看著前方,用微笑迴應他們的熱情與歡唿。


    阿蘇?死了,羌勒就活了。


    被羌勒百姓包圍的時刻,讓我體會到了迴到羌勒這麽久以來,唯一的一次幸福。


    我並沒有接受他們紛紛遞上來的水果,羊肉,皮毛,但當我看見一隻箭鋒無比鋒利的弓弩時,卻緩緩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位頭發斑白的老者,他的眼中泛著淚光,迴閃著希望。


    我覺得,若是斐兒姑娘看見這樣一副弓弩,應該會很開心吧,畢竟她原來的那一副弓弩之上沾滿了悲痛的鮮血,而這一副,是沒有的。


    我笑著接下,那老者也笑了。


    待我迴到羌勒宮中之後,我便把阿爹、堯胥、還有碧梧的靈位都放在了宮中的靈堂裏,同阿娘的在一起。


    我默默的看了好久好久,但在心裏卻同他們說了好多好多的話,直到深夜的時候,我才緩緩關上了靈堂的門。


    羌勒的夜景很美,在這樣的季節裏,我竟然又看到了漫天的螢火蟲。


    楚譽此刻也在我的身側,同我聊著將來的日子,我輕輕的勾著他的手,然後問他。


    “你真的...不考慮考慮你的太子之位了麽?”


    他輕笑了一聲,我隻覺得月光下他側臉的弧度十分的好看。


    “你知道的,我從來就沒有覬覦過什麽太子之位,我隻想能夠陪你安穩一生,你想去遊山玩水闖蕩江湖,我都會陪你。”


    我知道他一心為了我,可是我也知道,他雖無心朝政,卻心懷天下。


    “其實我覺得...當太子妃也沒有什麽不好,最起碼皇後娘娘再也不會嘲笑我了,魏詢也不敢在狩獵會上與我公然對立了,更主要的是,誰都不敢再嘲笑我們羌勒女子粗俗無禮了。”


    楚譽聽了我的話,顯然是有一些詫然,而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把手伸的很遠很遠,就為了能讓螢火蟲將我的之間照亮一些。


    我知道除了楚譽,後梁應該不會再有什麽人比他更適合太子之位了。雖然我是一個無比小氣的人,但是我卻十分明白一國有一個明君的重要性,我知道楚譽值得,而且他也配擁有那該屬於他的那一切。


    他緊緊的摟著我,目光溫柔,落在了我明亮的指尖。


    其實至此,我已經十分滿足了,能看到羌勒恢複如常,看到紀淮和楚譽等我在乎的人依舊無恙,我便覺得將來的日子還是十分美好的。


    除了我腹中空落落的遺憾之外…


    我深吸了一口氣,一個轉身湊近了楚譽,然後緊緊的摟著他的脖子,貼住了他溫熱的唇瓣,閉上了眼睛。


    而他的睫毛掃在我的臉頰上,炙熱的氣息將我包裹著。


    此刻,應該沒有什麽比這樣的擁抱更要溫暖了。


    而我的心中仿佛有一朵扶郎,就這樣在我的心中悄然綻放。我終於成為了我最期望成為的那個穆黎書,就像那傲立的扶郎一般,堅韌不屈。


    我和楚譽迴到了後梁,羌勒卻留下了紀淮和斐兒姑娘。


    不久之後,皇上病逝,但楚譽並沒有承襲皇帝之位。


    楚譽說七殿下雖然年小,不過已然有了王將之風,後梁交予他的手上,定會山河無恙。


    魏詢迴到了西北蒙氏,還帶走了馨樂,馨樂離開的時候,太後娘娘雖然流了眼淚,但也沒有多言。


    而南雙和隱青在春日裏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說是羨予終於有了弟弟,將來二人一起長大,也不會那麽寂寞了。而我聽時淺淺的笑著,緊緊的握著羨予的手。


    我從羌勒帶來了許多許多的扶郎花種子,就這樣撒播在院子裏,不知道自哪個夜晚過去之後,就全部都發了芽,我想等到了五六月的時候,應該就會開花了。


    不僅如此,我還精挑細選了一匹好馬,帶著我的彎刀,同楚譽一起朝更南的地方騎去。


    我說遊山玩水,他便應了我。


    從此以後,不論如何,我依舊會像那堅毅的扶郎一般,勇往直前。


    如我所盼,一人一馬,浪跡天涯。


    同他一起,逍遙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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