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炭火的暖氣不停的飄蕩著,很快就捂熱了我的臉,汗濕了我的後背。


    我看著紀淮手中的扶郎花根,突然就想到了羌勒的那一片鮮豔。不僅是在那座高高的山巔之上,在羌勒的宮殿外,院牆邊,阿爹都為了記念阿娘種了很多很多。


    那時,我幾乎每日都伴著扶郎的香氣入睡,醒來的那一刻,鼻尖還會殘留著夢中那份淡淡的清香。


    可是自從堯胥被斬,阿爹生病之後,我就很少再迴到那座飄香的院子裏。唯一能讓我久久停留的地方,隻有那座我潛心練功的山峰。


    那山峰真的極高,早晚之間的霧氣也都十分的清寒,我常常練到分不清臉上的到底是汗水,還是從天而降的霜露。


    休息的時候,我便會在那草坪上盤腿坐下,在背後是一大片扶郎花海,麵前是崇山峻嶺間那條彎曲的大路,我聽著懸崖底下江水的潮聲,心中暗暗的起誓,一定要讓自己變得足夠強,然後阻止阿蘇?的一切罪行,給堯胥討迴公道。


    阿蘇?是我的親叔叔,可是我卻恨透了他。我知道阿爹突然一病不起並不是阿蘇?所說的那般,一不小心受了風寒,而是因為被他親手陷害。


    其實阿爹對他是極好的,可是他卻早就覬覦阿爹的位置。


    阿蘇?知道堯胥作為阿爹的養子,待我出嫁後便很有可能成為可汗繼承人,所以他便費盡心思的想要將堯胥扳倒。他不僅誣陷堯胥淩辱婦女,甚至還偷偷下藥至酒中將他灌醉,並且送了一位早就被他玩夠的女子到堯胥房內,第二日派人引阿爹親眼看見那一切,給堯胥定了大罪。


    我當時根本就不相信堯胥會做出那樣無理的事,便四處尋找證據想要為堯胥證明清白,可就在我發現那酒中參雜了藥物時,阿蘇?便以阿爹的名義,提前給堯胥執行了死刑,待我趕到的時候,發現堯胥早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從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將阿蘇?徹徹底底的看透,可是我怎麽樣都沒有想到,他會如此大膽的對阿爹下手。


    是他,親手害死了我最愛的人,那樣的悲痛,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絕不會讓他這樣的卑鄙小人繼續逍遙自在,既然我已重生,那他便是死期將至。


    我輕輕的伸手,從紀淮修剪掉的扶郎殘根當中拾起了一小塊。


    雖然已經枯死,但當它放在鼻尖處時,還是以前那股淡淡的清香味,沒有絲毫的改變。


    “紀淮,你說若是我現在帶上彎刀迴到羌勒,能有多大的機會殺死阿蘇??”


    我將那支殘根緊緊的攥在手中,語氣十分的堅定。


    而紀淮此刻繼續了手上製藥的動作,迴答的時候並沒有再看我。他已經明白了我的心,所以不論我是什麽樣的語氣眼神,他都已經懂了。


    “所以什麽時候出發?”


    他說的十分幹脆,而我也沒有想到他竟然問的如此直接了當。我默默的深思了一會兒,看了一眼他臉上正在結痂的傷痕,緩緩開口。


    “紀淮,其實這一次,我不想讓你再繼續為我受傷了,我隻想我自己,去親手解決這一切。”


    我說罷,便看見紀淮突然抬眸,他緊盯著我的雙眼,眼神中有一絲不悅。


    我知道他是在擔心我,可是他三番五次的為我受傷,甚至還差點丟了性命,所以我不能再讓他同我涉險了。這一次若不是魏詢及時出現,紀淮可能已經……若他出了什麽事,那我就是間接害死他的兇手。


    阿蘇?與我之間的恩怨,與旁人無關,我不想牽扯進其他無辜的人,我自己的仇,隻需我自己承擔就行了。


    恍然間,紀淮好像握住了我的手,同我靠得更近了。我心中一顫,看著紀淮明亮的雙眸,心底的那一份躊躇和焦慮突然就定了好些。


    隻聽他十分溫柔的輕言道。


    “阿錦,你要相信,我不會受傷,也絕對不會再讓你受傷。那龍潭虎穴般的夏宮我們都闖了,夏兗滿吉都被我們一舉擊敗了,這世間就是同你所說的那般,隻要有信念,就可以擊敗一切黑暗。”


    紀淮的話,同他的眼神一樣讓人覺得無比安心和溫暖。


    “你說過,想要我成為真正的自己,而不是盲目的活著。可如今我明白了,能夠同你一起,看見你的笑容,便是我此生最想做的事情。所以阿錦,無論何時,你都千萬不要推開我,千萬不要自己一個人涉險,好不好?”


    霎時間,我便如此在紀淮的語氣當中沉溺了。


    我那一顆跳動不安的心,也在此刻被他漸漸的撫平。好像無形之中突然出現了一股能量,讓我感受得十分真切。


    像紀淮這樣對我如此好的人,一定是因為我上輩子積了太多的功德,所以此生才會有幸遇見吧。


    “紀淮,那麽這一次,換我來護著你好了。”


    我反握住他的手,眼中開始微微閃現一道希望。


    我已經與紀淮約定好了,等到他將落相宜癆疾的藥製出來,並且身上的傷都愈合的差不多了了之後,再一同前往羌勒,我會偷偷的準備兩匹駿馬,帶上最厚的裘衣,假裝迴羌勒探親,然後找到合適的機會,就此殺了阿蘇?。


    此事,隻有我同他二人知曉,至於楚譽,我已經決定等到殺了阿蘇?,羌勒平定了之後,便與他和離,到時候我就繼續做我羌勒的公主,替阿爹守好羌勒的百姓,再也不迴後梁。


    雖說我已經懷了他的孩子,但是於我而言,嫁到後梁完全是因為遭受了阿蘇?的坑騙,我本無心嫁他,他也無心娶我,隻要以後羌勒依舊歸順後梁,那便也不會犯什麽衝突,而我一個人帶著孩子,過逍遙自在的日子,也是極好的。


    其實我早就過不習慣這王妃的日子了,頗多的禮數纏身不說,還總是被楚譽束縛,除了王府之外好像哪裏都去不了,若我在羌勒,自由自在的騎馬崩騰,沒有一個人會多嘴。


    我一直在心底告訴自己,我就是這樣想的,也就是這樣盤算的,我早晚都要迴到從小長大的羌勒,在這個後梁,根本就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即使不是這樣想的,但所謂的自我欺騙,就是會將一切真實的情緒,自我隱藏起來,隱藏到最深處的黑暗裏,不被任何人看見。


    那個癡癡傻傻的譽王王妃,那份心底的無慮和樂觀,那雙清澈無邪的雙眸,已經在我將從前的一切全部都憶起的那一刻,徹底消散了。而我已經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準備,就算我這一次沒能活著殺掉阿蘇?,我也一定要他同我一起死。


    這樣,最起碼對阿爹,堯胥還有碧梧,有了一個交待。


    要說到唯一的不舍,應該就是羨予,畢竟他同我腹中的孩子一樣,都是我一心顧慮的人,隻不過我想著,他待在譽王府,也總比跟著我要好過些。譽王府內錦衣玉食,而我,可能將來是生是死都是未知。


    原本紀淮還勸我,說我如今懷有身孕,報仇之事不能操之過急,待到孩兒平安出生再去尋仇也不遲,可是我夜夜都夢到阿爹死的那一幕,這叫我根本無法安歇,我好像多一刻都不能再等了,此時我才數月,尚且還能拿的動彎刀,若是等孩子出世,那就又要耽擱上許久。


    隻要阿蘇?多在位一天,我就會多一天不安,羌勒的百姓也就會多一天的煎熬。


    天無絕人之路,壞事者也一定逃不過懲罰。


    那夜,楚譽依舊沒有進屋,吃了南雙給我送來的晚膳之後,我便早早地吹了燈,歇下了。我隻感覺如今我並不想再見到他,更不想同他說話,若是我當初沒有嫁到後梁,說不定阿蘇?也早就已經死了。


    然而屋外的楚譽看著已經熄了燈的屋子,停下了往前的腳步。


    近日來,他的心中實在是太多愁緒,父王硬是要他繼承太子之位不說,黎書又憶起了從前悲痛的種種,心中憂憤。所以他整個人都是亂的,仿佛從前的那份鎮定和思慮,現在全部都散了。


    如今即是便問南雙,也得不出什麽消息了。


    隻聽南雙說黎書與她的話已經越來越少,心中的一字一句都不願再繼續透露,而且表麵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心底裏一定是沉重的,所以至於黎書到底有何盤算,應該也隻有她自己知曉。


    楚譽微微歎息,抬頭之時,看見黑蒙蒙的天際之間,露出了彎月的一角。


    他駐足了一會兒之後,眼角邊就尋到了一束光,他突然就想起了早些時候看見黎書的身影,正是朝著那個方向而去,因此他沒有多加思索,便邁出了步子。


    雖然屋裏的炭火已經熄了,但是依舊還是暖和的,因為桌邊的扶郎殘根還沒有來得及收拾,所以那股清香味還在屋子裏停留。


    當紀淮看見來人的時候,心下其實是有一些驚訝的,他驚訝的不是楚譽竟然會在這晚間來尋自己,而是他從沒有看見過楚譽,有過這樣失意的眼神。


    他倒了兩杯熱茶,示意楚譽坐下,隨後將其中一杯遞到了楚譽的麵前。


    紀淮想著,畢竟自己也在這譽王府中待了這麽久,既然勞煩了人家,那也不應該缺什麽禮數,或者擺個臉色。


    雖然自己並不是很喜他。


    楚譽將熱茶捧至嘴邊的時候,才看見了桌上殘留的扶郎花根,他一眼就能認出來是因為,他的母妃生前最愛扶郎,除此之外,當他去羌勒同黎書提親的時候,真正的見到了扶郎花嬌豔的真容,從此便刻骨銘心。


    而紀淮注意到了楚譽的目光,因此他便拿過了一旁放置的藥瓶,親手將那藥瓶交給了楚譽。


    楚譽見狀緩緩的接過,但竟不知是何物。


    “我經過數日的研究,終於製出了這一服治療落妃癆疾的藥,你且給她服下,若是五天後有了明顯的好轉,那此藥便算是成了,隻要將來繼續服用便可根治。可若是五日之後還不見效果,那我也無能為力了。”


    紀淮說罷,喝了一口麵前的熱茶。


    可是這茶的滋味還是苦澀,此刻他竟然想起了之前同阿錦在夏宮喝的香酒,他原本從不飲酒,可是那一次他卻覺得,酒也並非什麽難喝之物,甚至比這茶,還要清甜一些。


    楚譽將藥瓶放入了懷中,點了點頭。


    “多謝。”


    他說的時候,聲音依舊清冷無力,想來應該是被晚間的冷風吹寒了嗓子,所以發聲的時候才會感覺有些不適。


    “若是譽王有什麽話就說吧,不必如此顧慮。”


    紀淮其實知道楚譽來的目的,他們二人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麽關係和交集,所以能讓他在這晚間來尋自己的,應該也就隻有阿錦了。


    可是紀淮雖是這樣客套著說的,但他並不打算多麽真誠的去迴答。


    楚譽的手指滑動著茶杯,想著應該從何處開口,隻見他緊蹙著眉頭,眼神十分苦澀,缺少了之前作為譽王的那一道亮光。


    “我知道黎書想起了從前的種種,心中不快。如今她怨我之前對她有所欺瞞,因此便不願與我說話,可是她視你為她的親兄長,你說的話她不會不在乎。所以我想,若是她有了什麽不好的想法,還請你千萬要多加開導,不至於讓她淪陷於其中。”


    紀淮聽著,微微的勾了嘴角。


    “所以譽王覺得,我應該如何勸導她?勸她不要去複仇?還是勸她將那一切都當作沒有發生過,然後就這樣過去了?她是什麽樣的性格,想必譽王心中也十分明了,隻要是她決定的事,沒有任何人能夠攔得住,我攔不住,而你,也攔不住。”


    楚譽聽罷瞳孔緊縮,微微握住了拳頭。


    “我不過是想讓她早些走出來,她多麽恨我都沒關係,但她若是一直這樣低迷,那麽對她的身子是極為不利的。”


    楚譽此話一出,紀淮臉上的笑意更加的明顯了些。


    不是因為話多麽好笑,而是因為他終於發現自己麵前的這個譽王,在遇到阿錦的時候,是有多麽的無能了。


    “譽王殿下,這些不過都隻是你自己認為的,你有沒有站在她的角度去考慮過?你又有沒有好好的想過,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不論是王妃的權勢,還是永生的榮華,她其實都毫不在乎,她真正在乎的,不過是她心心念念的阿爹和兄長,還有她心底的那份不羈和自由。然而這些,在這偌大的譽王府,她根本就得不到。”


    紀淮的話,就像一根滾燙的鐵鏈,深深的捆進了楚譽的身體皮膚裏,全身上下,都無一處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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