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雙進來給我送晚膳的時候,外麵的天已經黑了。


    傍晚時分落的一點小雪,此刻也已經化為水珠,從屋簷之上緩緩滴下,那一顆又一顆砸在了青石地麵上,驚動了一旁飛舞的冬蟲。


    其實我心底裏一直都是期待著下雪的,可是今日落雪的時候,我卻實在是沒有心思去看了。


    南雙給我喂了一點養胃的清粥,我就這樣紅著眼喝了,她此時並沒有像以前那般,嘰嘰喳喳的在我耳旁勸說個不停,反倒是好像是能聽明白我心底的聲音一樣,隻是默默的陪著我。


    我將彎刀緊緊的擁在懷裏,任由眼淚奪眶而出,滑落在了劍鞘之上。隻見那晶瑩的淚珠滑至寶石鑲嵌處時,突然被阻了去路,隨即那份晶瑩圓潤便就此支離破碎了。


    我的眼前一直在閃現阿爹離世時的場景,還有阿蘇?那副令人憎惡的麵孔。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我的功力會在隱青的指導下進步飛速,那是因為我曾經站在羌勒的那片山巔之上,沒日沒夜,廢寢忘食的練功,隻為了有一日,能夠替阿爹和堯胥報仇。


    可是事與願違,如今的我非但沒能殺了他,反倒長時間將以前的種種全部忘記,導致阿蘇?十分順心的奪取了阿爹的位置,在羌勒獨攬大權胡作非為。


    若不是他的霸道和專製,紀淮也就不會受那麽重的傷。


    此刻南雙緩緩坐到了我的床邊,手中拿著絲帕,輕輕的替我拭幹了臉上的淚,我見她柳眉緊湊,神色擔憂的同我說了一句。


    “王妃娘娘,您別哭了,要是再這樣哭下去,您的身子定會受不住的。您就算不為自己想,那也要為您腹中的孩子想一想啊。”


    南雙語氣輕柔,細聽,還帶有一絲哽咽。


    如今我這副樣子,她應該十分擔心和害怕吧。


    不知為何,現下看見南雙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從小就在我身邊的碧梧,她也是這般護著我,對我好,甚至最終...還因我而死。


    我微微傾身,緊緊的將南雙擁在了懷裏,霎時間,隻覺得一陣溫暖襲上了心頭,再次出了我那無用的眼淚。


    我在她的懷中輕輕抽泣,而她也輕輕的撫著我的背,終於有那麽一刹那,我覺得自己得到了一絲絲的依靠和安慰。


    等我緩過神來時,我自行擦幹了臉上滾燙的淚珠,然後端端正正的坐起,我將彎刀放在了一旁,然後麻煩南雙給我倒了一杯熱茶。


    我下定了決心,從此刻開始,就不再繼續哭了。


    “南雙,當我將所有事情都記起的那一刻,雖然心底悲痛,但是我十分的感激紀淮。若不是他拚了性命去羌勒尋扶郎花,我可能還要就這樣被蒙在鼓裏,好久好久......”


    我說時,南雙將熱茶遞到了我的手上,她還貼心的在茶盞外裹了一條帕子,應該是怕我拿著覺得燙手。


    “王妃娘娘,有些事情,無論是忘記還是記起,都是有定數的。”


    南雙站在我的身旁,俯身同我講話,而我拉了她的手,到我的身旁坐下。


    “我隻是恨我自己,這麽久以來,竟然將阿爹的死忘得一幹二淨,甚至由著那阿蘇?搶了阿爹的位置,在羌勒唿風喚雨。可我作為羌勒的公主,不僅沒有替阿爹報仇,還被阿蘇?哄騙嫁到了後梁。都已經一年了,我浪費了一年之久,卻還是沒能殺了他!”


    指尖扣在手心的血肉之中,有那麽一些微痛,可我如今隻能用這份微痛來掩蓋我內心的火焰。


    “王妃娘娘,仇恨一詞,實在太容易深陷,您去西北所經曆的那些,應該足以讓您明白,若是被仇恨蒙了雙眼,那就再也抹不掉了。如今你與殿下二人琴瑟和鳴,平安和睦已是十分美滿,那又何必還要糾結於以前的仇怨,非要緊鎖著自己,就這樣糾纏著不放呢?”


    南雙說的話,我好像懂了,但是又好像沒有懂。


    我本來握住她的那隻手,就這樣緩緩地鬆開,此刻手心當中的汗讓我覺得十分溫熱,可是指尖的那份冰冷,恰似已經將那處的血脈完全凝固,完全凍結。


    我看著南雙,堅定地搖了搖頭。


    “南雙,你是覺得,我可以將之前的一切都當作沒有發生過,繼續安安穩穩的做我的王妃,然後就這樣歡愉一生麽?”


    我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南雙的眼裏,我的表情好似瞬間就滅了全身所有的溫度,隻留下那徹骨的寒冷。原本語氣當中的一絲情感,也在這一刻之間消失殆盡了。


    “王妃娘娘,奴婢隻是覺得,您還是不要再為難你自己了。人死不能複生,盡管心中實在悲戚,但是日子還是要過的。您作為譽王王妃,如今可不能再出一點差錯了。”


    我知道說來說去,南雙還是想勸我。


    可是如今的我,已經不再是那個一哄就好,一逗就笑,整日都無比清閑歡樂的王妃了。


    仇恨已經在我忘記所有之前,就紮進了我的身體裏,現在既然已經想起,那麽那份猛烈的愁緒隻會越來越深沉,不可能輕描淡寫一般,就此一筆帶過。


    “你說我是譽王王妃,可我也是羌勒的公主。我親眼看見阿蘇?殺了堯胥,看見他逼死了阿爹,還看見碧梧倒在他的劍下,難不成你還想讓我將再次這一切,就這樣全部都徹底忘了麽?更何況紀淮此次受傷,遭受追殺,就是因為阿蘇?在羌勒蠻橫無理,濫用刑法,若是再這樣下去,羌勒的子民隻會陷入一場煉獄之中,而我作為羌勒的公主,如何能坐視不理?”


    我說罷,南雙卻沉默了。


    我這才發現我說時的情緒太過激動,與她對視的雙眼之中也充滿了無盡的怨恨,所以才會讓她一時失語吧。


    “南雙,天色已經不早了,要不你還是先迴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說完便再次鑽進了被褥之中,將自己的身子深深的遮蓋起來,不想漏進一絲的光。


    頓了許久,我才聽見南雙起身關門的聲音,我想今晚,她也一定會同我一樣難以入眠吧。


    可是我的心中再也夾雜不進其他的任何事,我將丟失的記憶在腦海中清晰的重現了一次又一次,隨後我隻做出了唯一一個決定。


    當初跳崖沒有喪失性命,一定是天神想要再給我一次機會,若是再迴到一年之前的穆黎書,那我絕對不會再退縮,不論阿蘇?有多麽難對付,最起碼我不想讓自己後悔。


    是時候,拿起彎刀,解決這一切了。


    什麽後梁王妃之位,如今我一概不在乎,我隻知道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惡人的性命,不過是羌勒的安穩,不過是那一個女孩,曾經放棄的決定。


    阿爹,堯胥,還有碧梧,你們且等一等,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讓你們失望了。


    此時的窗外雖然停了小雪,但是又落起了小雨,滴滴答答的聲響在原本安靜的夜間,顯得有一絲嘈雜。寒風將雨線吹的有一些彎曲,在燭光的照映下傾斜而下,如一根根細針一般,刺在人的臉上,隻覺得十分清寒。


    楚譽拍了拍被雨染濕的朝服,然後走出了這一片寒雨,走進了燭光微漾的書房之中。


    他靜靜的坐在桌案前,隻見油燈之下是一塊青玉和一條繡法粗糙的腰帶,他就這樣緊縮著眉頭,盯著看了許久,隨後便用手撐住了額間,緩緩閉眼。


    隻見他的修長的手上指骨清晰,那一滴滴雨珠此刻在暖光的照耀下變了顏色,順著他的手背落至青玉表麵,將玉石印的更加透亮。


    楚譽是懊惱的,當他站在雨中看向那一處院子的時候,心中久久不能平息,就算是深冬的寒雨也沒能起到一點作用。


    他原本以為,黎書既然將那些痛事都忘了,那就絕對不會再憶起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如今她非但憶起了,悲痛之至,而且還將自己之前與阿蘇?說好的那份,算得上善意的隱瞞,變成了一把利器,就這樣深深的紮進了自己的胸口。


    他也是到今日才知道,這一切,都是阿蘇?設計的圈套,自己和黎書,都成了他的墊腳石。可在早前懷疑的時候,自己卻礙於後梁的顏麵,並沒有同他扯破,現在看來,倒真有些後悔莫及。


    他原本以為自己也可以不計較,可是今日見到黎書那副傷痛的模樣,自己也絕對不能再不計較了。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他寧可不再顧及自己譽王的身份,也不再顧及後梁的顏麵,哪怕隻是為了黎書,他也會親手殺了那個兩麵三刀的阿蘇?。


    他這樣想著,在燭火之下,默默的握緊了拳頭。


    可是如今,不論自己再怎麽解釋,黎書應該也不會再對自己有任何動搖了吧。畢竟她今日同自己說了,不論她是穆黎書還是阿錦,於自己而言,都已經沒什麽關係了。


    真的,再也沒有關係了麽?


    楚譽好像從未覺得心底這般沉痛,哪怕是當初在西北被黎書誤會之時,也沒有如今這樣懊惱後悔過,畢竟他當時還能夠肯定,黎書對自己的心意。


    可現下自己在她的心中,應該已經真的成為了無情無義之人。


    他就這樣沉思了整整一夜,等到天漸漸亮起來的時候,他皺著的眉頭也依舊沒有絲毫的鬆懈,他最終還是像往常一樣拿起了長劍,到了庭院裏。


    雨已經停了,可惜今日沒有陽光,隻有蕭瑟的冬風。


    他在院子中一個人練劍,劍起劍落之間,皆有一種無形的煞氣,可刹那間一個熟悉的身影掠過,便立刻牽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而我隻是在寒風中遠遠看了楚譽一眼,隨後便拉緊了身上的狼毛裘衣,朝著另一個方向緩步走去。


    不知為何,我雖然氣他瞞我騙我,但是當看見他衣著單薄的在院中練武時,心中還是會不自覺地擔憂,他會不會覺得冷。可是我還是忍住了那一份關心,也藏起了情深的眼神,然後毫不猶豫地戴上了那副隻屬於阿錦的麵具,頭也不迴地離開了。


    楚譽看著遠去的背影,本來想開口的話,又被堵在了咽喉裏。


    直到隱青來了身側,提醒自己要去早朝的時候,他才緩過神來,隨即他便換上了幹淨的朝服,跨上了駿馬,離開了譽王府。


    而我今日起這麽早的原因,就是想去看看紀淮。


    雖然身體還有一些不適,但是我還是選擇起了身,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出了屋門。


    我進屋的時候,看見紀淮早就已經醒了,甚至他已經下了床,坐在了桌案前開始調藥,我立刻詢問他傷勢如何,他卻輕言到已經無礙了。


    “怎麽可能無礙呢?你傷的那般重,身上的血氣都損耗了大半,還是好好的躺著休息吧,像搗藥這些事,交給下人去做就行了。”


    “放心,身上的傷就算再痛,隻要上了藥,慢慢都會好的。況且落妃的病已經不能再耽擱了,既然我已經尋迴了扶郎花根,那就應該快點調出藥方來,此事若讓下人來做,我還是會不放心,畢竟用量調和,都大有講究。”


    紀淮說罷,便繼續低頭,細細研究著。


    我在一旁落座,隻覺得他這屋內暖和的很,而我穿的這樣厚,倒是有一些熱了。


    “倒是你,昨日突然暈厥,應該是悲痛過度,今日可覺得好些了?”


    紀淮說的時候沒有抬頭,隻不過從他的語氣之中,我也能讀出他心底那份深深的擔憂,而我覺得他既然選擇將這一切事實都告訴我,那應該也是早就做好了準備。


    他永遠都是這樣,表麵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心中比誰都關心在意。


    我輕輕點頭,鼻尖有些酸澀。


    “紀淮,如今,你也會勸我麽?”


    我在心中思索了好久,才緩緩開口,而紀淮聽了,竟抬頭看了我,眼神當中的溫度,跟這屋內的一樣暖。


    “勸你?”


    他有些不明。


    “對,勸我像之前一樣,繼續將些悲痛都忘記,勸我放下這段仇恨,繼續做我的譽王王妃。我想知道你,也會跟他們一樣,如此勸我麽?”


    我看見紀淮臉上浮現的那份心疼越來越清晰,眉目間的雜緒也越來越緊。之後,他停下了手中的所有動作,然後細細地看著我,言語十分的堅定。


    “我不會勸你,不論你如何打算,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畢竟我答應過你,要一直護著你的,所以隻要是你想做的,不論對錯,我都會陪你一起。”


    他的話深深的印刻在了我的心中,燃起了我全身的熱血。


    “阿錦,我知道你心中憤恨。之前你幫我給蒙氏報了仇,如今隻要你下定決心,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會替你的阿爹和兄長報仇雪恨。”


    阿錦,


    因為是你救了我。


    所以我這條命活著的意義,也就在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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