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尚在舌尖咂摸這句話的意思,待迴過神來,阿蠻已經走遠了。


    馬車緩緩前行,周圍的鐵騎嚴密守護著,像是帶著他們驕傲的公主,終於迴歸。


    而城牆之上,陳恆已經化為石像。


    他就那麽站著,從星辰到朝陽,終於等到了心儀的姑娘。


    今日的她,無比好看。


    深色的曲裾穿在她身上,有一種別樣的美。她的目光灩瀲,似春日的湖麵,唇角的笑很是得體。但他卻開始懷念從前,懷念在越過那個不知名的小山村。山水林間,遙遙相望。他吹奏一曲天籟,之後聽她聊聊家常。


    那時的她,笑容總是堆積滿麵,甚至不拘小節。可他便愛極了這副散漫的樣子,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自此之後長留心間,永不能忘。


    如今,為了那曾經的笑顏,縱然再不舍,也要放手讓她離開。


    衛瑄有一句話說對了。


    愛她,就應該讓她選擇。


    身邊的侍從看著自家王蕭瑟的身影,不免心疼:“我王若是不舍,去請阿蠻姑娘便是,何必讓她遠走他鄉。”


    多麽狠心的姑娘啊,就這麽一走了之。她走不要緊,卻將陳恆的魂也跟著牽走了。


    陳恆聽到身後人嘟囔,垂在衣袖中的拳頭,不禁緊緊攥住。


    天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克製,才強行的忍住了自己的欲望,保持最後一分的君子風度,送她離開。


    陳恆永遠不會忘記,阿蠻瞬間的驚訝,繼而眉梢間的笑意。


    “希望你永遠都會笑的這般燦爛。”


    他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在心頭默念。


    “謝謝你。”


    沒有為什麽,就是謝謝你。


    謝謝你沒有阻攔,謝謝你給我庇護,謝謝你的感情,讓我毫無負擔的離去。陳恆,若是這次下山,有什麽讓我值得開心的,那便是認識了你。


    前行的馬車內,阿蠻伸手,撩起了車簾一角,迴過頭,望著城牆之上。


    距離已經太遠,遠到看不清楚那上麵是否有人。但她還是衝著那邊揮了揮手。


    再見了,陳恆!


    再見了,衛國!


    車輪碾過,揚起滾滾黃色塵土,周遭護衛守衛著這位來自尊貴的少女,目光虔誠的向周王畿走去。


    卻不知,一城之內,有一位少年,正瘋狂的掙脫身上的枷鎖,怒吼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門外傳來惶恐的聲音:“我王,長公主說了,您一定不能出去。”


    “她是王還是我是王!我告訴你,你們今兒要是不放我出去,迴頭我就砍了你們的腦袋!”


    “我王!要是放您出去,小人隻怕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


    “你迴來,迴來!”


    留給他的,隻有漸漸消失的腳步聲,和自己的聲音在上空迴蕩。


    “你迴來,迴來!”


    齊睿失了所有的力氣,癱坐在地上,雙目無神,口中喃喃:“阿姐,我會恨你的,我一定會恨你的!”


    忽然感覺到臉上一片冰涼,伸手一摸,原來已經是濕膩一片。


    他竟然哭了?


    起初隻是覺得她好玩,沒想到竟然情根深種。到最後,反而是他賠上了一顆真心,從此難忘。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自從阿蠻的身份被揭穿之後,齊婉華就用雷霆手段將他強行拘了起來——可能是這位少女敏感的政治嗅覺,她聞到了一股陰謀的味道,自然不敢讓唯一的弟弟去涉險。


    家國天下,這是她的重擔。


    她站在門外,一牆之隔內,齊睿的喃呢清楚的傳入耳中。


    “我會恨你的,阿姐,我一定會恨你的。”


    狠厲的話不禁讓她心頭一縮,好似被人狠狠攥住一般,幾欲喘不過氣。


    印象之中,他從未這般過。再與自己頂嘴,都舍不得說句重話,而今,卻說了恨這個字眼。


    一旁的宮婢見她麵色不好,小聲提醒:“公主。”


    便上前攙扶。


    許是聽到這外麵的動靜,裏麵忽然傳來劇烈的聲響,而後是齊睿狂喜的聲音:“阿姐,你在是不是,阿姐,快給我開門,我求求你了,我不能沒有她,我真的不能沒有她!”


    椅子晃動的聲音很厲害,同時撞擊著她那顆搖擺不定的心。


    終於,齊婉華閉上眼睛,掩蓋去了那似心疼。


    “你死了那條心吧。”


    聲音冰冷無比,十分威嚴。就好像年幼的她牽著弟弟的小手,一同登上那至高無上的寶座時的模樣——他哭的厲害,她便板著小臉,嚴肅的批評他要如何如何。


    “她已經走了。”


    似乎從第一句說出之後,剩下的再也不那麽困難。


    “忘了她吧,我已經跟衛王告辭,明日一早便返迴齊國。”


    安靜了片刻之後,裏麵忽然爆發出一聲巨響,緊接著便是齊睿鋪天蓋地的怒吼:“阿姐!”


    齊婉華閉上了眼睛,強忍住內心的傷痛,轉身緩緩離去。


    他是她弟弟,從小疼愛的弟弟,一母同胞的至親。不是情到深處,怎會那般痛苦。可她不能,不能拿他去賭,更不能拿齊國去賭。


    這一次,她輸了,輸的徹底。


    迎麵走來的婢女見她腳下不穩,嚇的連忙過來攙扶,一左一右,齊婉華好歹穩住了身形。


    “有何事?“


    她一臉忐忑不安,最終還是小聲道:“瑄公子來了。”


    齊婉華一愣,隨後嘴角輕輕上揚:“算算時間,他也應該是要來了。”


    “走吧。”褪去了一臉悲痛,挺胸抬頭,又是那個儀態萬千的長公主,施施然抬頭:“去看看,他這迴前來,所欲為何。”


    婢女垂頭,見她已經遠遠離去,這才抬起麵,望著她那挺直的背影,輕輕歎了一聲。


    明明是金玉良緣,為何到最後,卻成了這般?


    世間事真是變幻無常,來時她們還暗中歡喜,長公主終於找到良人,卻不想最後的結局,令人無限唏噓。


    齊婉華走到前廳時,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雙手負後,不知在思索什麽。


    她放慢了步調,最終停了下來。


    一切好似初見,曾經那個少年向自己投向了示好的笑容。從此之後,這笑容便長留心間,無法磨滅。


    而今日,是該清醒過來了。


    齊婉華咽下嘴角的苦澀,再抬起頭時,帶著體麵的笑容:”瑄公子。“


    眼前男子緩緩轉身,陽光長長短短打在他身上,給整個人鍍上一層淺淺的光輝。


    他輕輕一笑,迴敬道:“長公主。”


    是喜是怨,是聚是散,總之過了今日,一切都已成定居。齊婉華望著這個微笑的少年,他的眸中依舊溫柔,隻是她不再自以為是,以為那溫柔都是自己一人的。


    心頭的眷念,便要揮刀斬斷。


    她微微一笑,接下了這一招。


    “在衛國打擾數日,實在多有不便。我已稟明衛王,明日便啟程迴齊。往後兩國之間,自有使臣恆溫。公子與他也相熟,有事自可尋他去。”


    衛瑄微微一愣,望著眼前端莊的少女,心頭升起一股讚賞。


    難怪人都說,娶妻當娶齊婉華。


    這樣知進退,審時度的女子,該讓多少男人汗顏。


    若是放在數月前,他或許還會想辦法修好兩人關係。隻可惜,近日今日,已非從前。


    “這些年來,多謝長公主厚愛。”衛瑄拱手:“若有能用到衛瑄之處,盡管開口。”


    我並不想與你談論政務,隻想與你剪影窗下,夜半私語。早起懶畫眉,對鏡理雲鬢。


    隻可惜,一切,都化為泡影。


    心在滴血,然而齊婉華卻對著他微微一笑:“瑄公子客氣了,齊衛兩國,一直友好,此次又建邦,不日之後,定當比今日更加昌盛。”


    快些走吧,眼眶已經快要承受不住這眼淚的重量了。


    衛瑄對上她的雙眼,微微一怔,隨後綻開笑顏:“一定會的,有您這樣的女子,是齊國之福。”


    是嗎?


    真是奇怪,從前與他這般鬥智,有的是無限喜悅和情趣。而如今一旦知道自己在其心中分量不過爾爾時,再說一樣的話,卻倍感淒涼。


    齊婉華覺得自己身子有些搖晃,拚命撐住,綻開笑顏:“瑄公子可還有別的事?”


    話裏意思已經很是明顯。


    衛瑄抱手:“那我便不打擾公主,明日再來為公主送行。”


    “多謝。”


    他轉身的一瞬,齊婉華的眼淚終於滑落下來。


    “再見了。”


    她在心底默默道:此生此世,願永不複相見。


    翌日。


    天才剛蒙蒙亮,守衛剛打開城門,便見一對精密防護的侍衛,舉著齊國的旗幟,緩緩從城門中魚貫而出。


    寬大的馬車內,齊婉華望著自己的弟弟,而齊睿則被五花大綁,憤怒的眼睛瞪著自家阿姐。


    “好了,出城了。“


    她將堵住齊睿嘴巴的錦帕拿去,剛剛拿下,便聽到齊睿沙啞著嗓子:“阿姐,你為何要這樣?”


    “我王聖明,齊國禁不住堵,我不能讓您成為衛瑄手中的棋子,任由其擺布。”


    齊睿冷笑:“可阿姐卻愛他癡狂,莫非就甘願做他手中的棋子不成?”


    “是,我願意。“


    齊睿這才發現她的不對,已經是淚流滿麵。


    他頓時慌了,在他印象中,阿姐從來都是驕傲的,體麵的,從容不迫的。就算是被叔公刁難,被公室刻薄,也從未失態過。


    而今,卻哭了。


    “阿姐,我,我不是故意的。”齊婉華一哭,他便心軟了:“都是衛瑄,我早說了他不是什麽好東西,媽的!別讓他落到我手上。”


    “阿弟。”齊婉華抱住他的胳膊,輕輕搖頭:“我願意,卻不願意你為他擺布。他這個人野心太大,單單一個衛國,根本不足以讓他知足,恐怕他要的,是這個天下。”


    齊睿一驚,失聲否認:“怎麽可能?”


    齊婉華苦笑:“所以我不願讓你跟他碰上,他心思之深,你我遠不是對手。”


    “可你!”


    齊睿是知道那晚的事的,再看齊婉華一臉淚水,忽然明白過來,憤憤不平:“放開我,我要殺了他!”


    “阿弟!”齊婉華哭了,抱著他:“算了,就當是夢一場,如今阿姐已經醒了,答應我,你也醒過來好不好?阿蠻此去周王畿,定當還有別的事發生,答應我,一定不能讓齊國牽連進去。祖宗留下來的基業,不能毀在你我手中啊。”


    好似被戳中什麽一般,齊睿身子一軟,瞬間癱了下去。


    馬車緩緩前行,裏麵不時發出嚶嚶啜泣,忽然,一聲響徹雲霄的痛苦咆哮,震起了林間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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