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姬未曾開口,先行跪拜大禮。


    她本是王姬,嚴格按照身份,比衛嵐要高貴不少。若是在一百年前,隻怕今日兩個人的位置要顛倒過來。


    可周王朝如今風雨飄搖,生為帝王,她父無能為力。身為落魄王族,卻還生的一副花容月貌,便是原罪。


    夢姬天生便是一副柔軟心腸,踩了螞蟻都會暗自垂淚。卻被委以重任,背負了天大的秘密,壓的她幾欲喘不過氣。加上身份尷尬,便長期深入簡出,與衛嵐之間,並未有過多接觸。


    “求夫人救救鈺兒。”


    “鈺兒?”衛嵐皺眉:“她怎麽了?”


    夢姬又是一扣頭,再起來時淚眼連連,抖著聲音:“鈺兒高熱不退多時,再不請禦醫去看,唯恐性命不保。懇請夫人,下令讓禦醫去陳華宮吧。”


    衛嵐也是有孩子的,乍一聽陳鈺病重,立即坐不住了。可陳華宮三個字,猶如巨石,從天而降,重重的壓在她的胸口上。


    沉甸甸的,叫人喘不過氣。


    已經抬起的手重新放迴,腔調不緊不慢:“鈺兒是陳公的心頭肉,漫說是重病了,就算是打個噴嚏,隻怕他也恨不得將禦醫全部召集到陳華宮去。妹妹這一拜,卻是錯了。”


    “正是。”衛嵐身側婢女青雀上前,劈裏啪啦搶白一通:“陳公疼愛美人,天下皆知。美人若是蹙眉,都叫陳公恨不得將天下好物網羅一空,為博美人一笑,情願擔上個昏庸的虛名都不怕。這眼淚若是對著他,何愁沒有名醫,又何必來為難我們夫人呢。”


    夢姬天性嘴笨,自幼都是被人寵著哄著的,嘴皮子功夫自然不如青雀。


    淒慘一笑,坦白而出:“我已惹怒陳公,讓他厭惡,今後隻怕性命不保,更別談是我的女兒了。隻怕他此刻,是巴不得她立即死去才好吧。”


    衛嵐知定是自己說的話被陳公聽進去了,才有此一劫。做為女人,她恨眼前人,可做為母親,她又不忍心叫陳鈺枉死。


    “到底是公室子孫,他不會這般魯莽。”衛嵐安慰之後,又望了下麵女子一眼,忍不住提點:“我若是你,此刻便靜靜在陳華宮裏,等這一陣的風頭過去再說。”


    “可是鈺兒.......”


    “鈺兒那邊,我替你請禦醫去。”到底是做母親的,心軟的很:“你且迴去守著,等著消息便是。”


    夢姬別無他法,隻有先行告退。待她一走,青雀便不服的很:“瞧瞧那狐媚子樣,都已經東窗事發,還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真是厚臉皮。”


    “青雀!”


    她不說還好,一說這個,衛嵐忍不住想起方才她的無禮:“以後說話過過腦子,叫有心人聽到,還以為我靜泉宮是吃味呢。”


    青雀悄聲念叨:“天下又有那個不吃醋的女子呢,夫人總是這般的高姿態,什麽苦都埋在心中不說,這才叫陳華宮的鑽了空子。論姿色,她也不過爾爾罷了。”


    這番話停在衛嵐耳中,不禁冷笑:“我知你心中想法,可我衛嵐還有幾分之自知之明。論容貌,夢姬的確是天下無雙,不然我兄長也不會做出這般昏庸行徑,寧可冒著與陳國鬧翻的地步,也要見美人一麵。”


    “夫人這是妄自菲薄,我是真沒瞧出來那夢姬有何過人之處。”青雀強辯:“還有那孽種,夫人何必心軟答應要派人診治,由她自生自滅便是。”


    “住口!”


    衛嵐厲聲道:“我知你想什麽,告訴你,就憑夢姬能叫向來沉穩的兄長不顧全大局,這一點,就是她的本事。還有。”


    微微斜挑鳳目中滿是淩厲之色,帶著幾分警示意味,朱唇輕啟,清冷肅穆:“注意你的措辭和態度,她是陳公的女兒。”


    青雀還有不服,便聽她接著道:“若她是兄長的女兒,便是我的侄女。青雀,若是兄長知道你在背後這樣說他的女兒,你猜,這輩子,你還有沒有機會爬上他的榻?”


    那冰涼的聲音中透著幾分透骨的寒氣,激的青雀不覺渾身哆嗦,垂下頭,麵上謙卑,再無方才之意。


    隻是那雙垂下的眼眸中,透著滿滿的不甘,收進袖口的雙手,不自覺緊緊攥住,掌中掐出幾個指甲印,也渾然不覺。


    夢姬冒雨,一路跌跌撞撞跑迴陳華宮,到了門口才發現裏麵安靜的可怕。滂沱大雨似乎隔斷了空間,形成裏外兩個世界。


    她隻覺得雙腿發軟,死死的咬著唇,似乎這疼痛才能給她注入一絲生機——勉強還能走進去看一眼的勇氣。


    素手翻錦簾,蘇合香嫋嫋泄露,撲在僵硬的麵上,頓時帶來一股暖意。


    眼前的一幕,叫她一顆濕冷的心,瞬間得到撫慰。


    秦夢抱著陳鈺,懷中的小人已經安然入睡,一旁的禦醫正在桌子上提筆疾書。


    見夢姬進來,禦醫正要起身行禮,她連忙示意他繼續,轉臉便去看女兒。


    小人這會兒麵色平緩了許多,臉上也不似方才那般紅,已經逐漸正常。唿吸平穩,還在熟睡。


    “王姬放心吧。”秦夢的聲音帶著笑意:“方才禦醫已經施針,女公子的熱已經退下去了。隻要再施針兩次鞏固,就沒事了。”


    此時禦醫也已經寫完藥方,放下手中筆站起身來,拱手抱拳:“藥方我已經寫好,女公子吃上七日,便可痊愈,屆時老夫再來看診。”


    想了想,又多說一句,安慰這個驚魂未定的婦人:“美人放心,這熱已退,並無大礙的。”


    一番話,總算將她懸著的一顆心平複下去。


    她坐在塌邊,摸著陳鈺肉唿唿的小手——她的眉眼處其實像極了那人,看的出來,日後必然會是毫不遜色於自己的天人之姿。


    想起自己的悲慘命運,夢姬的眼淚頓時控製不住往下落,喃喃道:“這般容貌,真不知道日後會不會害了你。隻望我兒莫要隨我一般苦命,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說罷,想起陳公如今的態度,尚不知往後母女倆命運如何。又覺得不該救她,若隻在此時命隕,說不得比日後殘酷要來的好多了。


    可畢竟是自己心頭肉,怎舍得眼睜睜看著她離去。


    眼淚滴落在錦被上,氤氳出大片大片的花朵,漸漸連成一片,又像極了那不知名的怪獸,虎視眈眈的望著她,冷漠的眼神,似乎在嘲諷她的自不量力。


    到了天明,又灌了一迴藥,陳鈺終於昏昏沉沉的醒了過來。


    隨之而來的,便是陳公派來的一隊兵馬。


    他並沒有下令要她母女兩人的性命,但也沒有再過來。而是命了禁衛軍握著武器,守備森嚴,跟看犯人一樣的將她們關押起來。


    這一關,便是半年。


    陳鈺的身子一日一日的好轉,可到底那日是燒的太厲害,落下了病根。眼神也不似從前清明,看上去有些傻傻的癡樣,看的秦夢直著急。夢姬卻如釋重負的感覺——當個傻子也好,就算有一日東窗事發,被天下人皆知,她也不會背負恥辱渡過一生。


    往日溫暖的陳華宮,一朝清冷下來,變的十分淒涼。許多宮人不願在再次束縛,各個都自尋出路。夢姬也樂得舒坦,索性遣散了眾人,隻留下秦夢一人,與陳鈺一並,三人過的也算快活。


    然,平靜總有盡頭,自禁足後八個月,平靜的陳華宮,終於被打破了。


    衛嵐走的很是急促,青雀在身後小跑著——她知道她此刻心底有多焦急,就連自己聽到這個消息一時尚未迴過神來,何況是夫人?


    誰能想到,素來交好的陳衛兩國,居然真的開戰了。


    兩國盟約百年,百年來聯姻不斷,公室總早已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脈相承。誰又能想到,居然就真的打起來了。


    衛嵐的臉色很難看,她迴憶起昨日去見陳公時的場景。


    陳公冷著臉,高坐大殿上:“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早在你告訴我那些不堪的事實之前,你就應該想好,會有今天的。”


    可是她想要的是將夢姬趕走啊!


    她又去找兄長,乞求他不要開戰。畢竟她是他的親妹子,再不濟,也要看在陳恆的麵上。陳衛兩國,豈能因為一個女子而破壞了盟約?傳揚出去,才是被天下人笑話呢。


    衛公迴信也很絕。


    “掠妻辱女之仇,勢必百倍奉還!”


    聽聽,聽聽。


    衛嵐氣的手腳直發抖,雖然她那不爭氣的嫂嫂早在誕下侄子衛瑄之後便亡故。可再不濟,也不至於搶夢姬去吧。這件事本來就是他辦的不地道,夢姬是陳公的寵妾,天下皆知。這頂綠帽子,他還嫌給人戴的不夠還是怎的,居然敢下戰書?


    衛嵐咬牙切齒:“他怎麽敢?他哪兒的臉給陳國下戰書!”


    青雀總算追了上去,氣喘籲籲道:“夫人,要我說,不管陳公的事,也不管衛公的事,都是那個王姬,她魅惑了男人,才造成如今的局麵。可這人居然還好端端的活著,絲毫沒有羞恥之心。”


    這話,雖然衛嵐也知道有幾分推脫之意,可卻不得不放在心上。


    一個是她夫君,一個是她兄長,怪罪哪一個,都叫她不得心安。倒是把這滿腔的怒火都撒在毫無幹係的夢姬身上,才能叫她這些日子的憤怒和委屈,一掃而空。


    想到此,衛嵐咬緊了牙關,恨恨道:“陳華宮就一點動靜都沒有?”


    “豈止沒有,聽守衛說,裏麵還經常飄出歌聲和歡聲笑語來呢。”青雀對夢姬是恨之入骨,衛公此舉,若是真的戰了,隻怕會載入史冊,會子孫後世笑話不說,也有損名譽。唯今之計,便是想辦法叫這位挑事的禍端趕緊處置了。這樣,才能避免一場戰爭。


    “她倒是好大的膽子,竟然一點都不怕。”


    “夫人,這事,估計她還巴不得呢。”青雀湊前,繼續上眼藥:“您想啊,若是陳國勝了,您從此就沒了依仗,她想要取代您的位置,易如反掌。若是衛國勝了,以衛公對她的迷戀,大可帶迴去,做您的嫂嫂,衛國的夫人。日後您見了她,還要先行禮呢。此事對她,可不是一舉兩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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