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沉默了片刻之後,那人又梗起脖子,輕哼一聲,說道:“落到你們手裏,我也沒什麽好說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吧!”


    他方才便說過,如果修為難有寸進,且無法獲取到相應的修行資源的話,完全是生不如死,還不如一了百了了。


    如他們這般的散修遊俠,大多都沒什麽師門,機緣巧合之下踏上修行路,隨著年歲的增加,親朋好友漸漸老去、死亡,他們於世間也就再沒有了太大的牽掛。


    畢竟,修行可不是擁有仙緣,就能踏上路途的。絕大多數凡人,空有一副道軀,卻沒有半點仙根,還錯過了最佳修煉時期,除非有真仙以上的強者為其逆天改命,否則再多資源都不可能踏上修行路。


    終其一生,築基都難。


    而,長安這一片的所謂遊俠,雖說是散修,但多少也有那麽一點兒標準在內,並非所有散修都能被稱之為遊俠的。


    起碼要有四階修為,放眼軍中也是校尉標準了。


    他們修行本就艱難無比,要擁有這等境界,即使此時天地靈氣極為充沛,其中的少數天才也起碼得百多年的苦功才可,而絕大多數人,非得兩三百年修行不可。


    家中父母早就老死,妻兒也已不在,後輩都繁衍出十代了,親情淡漠,算起來已是孑然一身。


    至於朋友、同道……


    他們生存環境可謂惡劣無比,哪能有幾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大多都是相互算計相互利用罷了。


    無數凡人工作之後都難以結交到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充其量不過個別同事能成為點頭之交,又何況這等修士呢。


    倒也有個別修士能收獲些許生死之交,但如他這般雞鳴狗盜之輩,卻是半個真正關心、在乎他的人都無。


    後來找到的道侶,也不過是相互依存罷了,彼此有點感情,但比之凡人夫妻還是淡漠的多。


    就是與人鬥法不敵而身隕,也不會為他報仇,頂多上三炷香,然後卷著他遺留的全部財產走人。


    聽著劉燁平的傳音,晁禹不由得抿了抿嘴……


    這個現場怪,在這個時代,其實也是遊俠群體的一員,隻不過並不行偷雞摸狗之事,隻快意恩仇遊走天下而已。


    能一步步的修行成真人,劉燁平也是頗為不易。


    這也是他自稱曾經的他並非好人的根本原因了,在那個大染缸當中,遊走於黑白之間,哪能沒點心機,哪能不滿腦子都是算計。


    隻不過還算是有底線罷了,所以曾經才會點化華雲真君,結了善緣。


    也因此,後來被晁錯相中,救了他,點醒了他,讓他迴歸本真,才最終有機會和晁禹等人走到一道去。


    總的而言,他對遊俠群體了解的倒是不少。


    而他這波傳音,也意味著,此人說的話合乎邏輯,至少在劉燁平看來,此人應當沒有撒謊。


    區區四階修士,想要在天師麵前撒謊,也是極不容易的事兒。


    晁禹便鬆了半口氣,此人沒什麽問題的話,那白衣供奉的算計,應當就是臨時起意的了,與此人並沒有太大關係……


    那這白衣供奉到底是在想幹錘子?


    晁禹愈發迷糊,麵上卻依舊帶著微笑,沒有半點異樣,隻一直盯著這個蟊賊。


    好一會兒後,那蟊賊眉心擰了起來,忍不住又問道:“公子,你到底想怎麽樣?”


    晁禹搖搖頭,沒迴答,隻看向白衣供奉,問道:“先生以為如何?”


    “為盜竊而來,且並未得手,論法,罪不至死,但當重罰;論請,覬覦晁公宅院,有所圖謀,此例絕不可開,更當嚴懲才是。”


    他這迴卻是不再推脫了,反倒直截了當的說出了直接的看法。


    不過想來也是,畢竟先前已經答應了晁禹,這種情況下再扭扭捏捏,就顯得太過虛偽矯情,反倒更加不美。


    而他的意思也很明顯,嚴懲重罰。


    被五花大綁的蟊賊也沒什麽反應,看上去是確實做好了心理準備,橫豎不過一死罷了。


    當人已經沒了多少牽掛,唯一的追求僅僅隻是尋仙問道的時候,這一追求再被斬斷,求生欲可能真的會淡上許多。


    而晁禹卻又問:“何等懲罰,才算嚴重?”


    白衣供奉張了張嘴,卻卡了殼,並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嚴懲,多數人第一反應便是肉刑,但……


    很不巧,劉啟他爹,成就九階不朽,羽化飛升往火雲洞而去的先皇,被稱為當世聖人的漢太宗孝文皇帝劉恆,其重要的舉措之一就是廢除肉刑。


    所謂肉刑,廣義上指的是施加於犯罪肉體身上的刑罰,但在這裏卻特指致犯罪殘疾的酷刑。


    此時太宗孝文皇帝方才飛升不過幾年,為他所提拔起來的大臣在朝堂之上仍舊擁有著相當的影響力,不論是感念其知遇之恩,亦或者扯大旗以維護自身的超然地位,他們也絕對會誓死扞衛先皇的標誌性成果。


    晁錯身為當朝禦史大夫,法家明麵上的山長、話事人,此時以肉刑懲處這個蟊賊,卻是大為不妥。


    白衣供奉就算心有算計,也不敢這麽把晁錯拉下水。


    唯有那蟊賊臉色白了一瞬,但很快又恢複鎮定,或者說強裝鎮定。


    他也不蠢,自然也想到了肉刑。


    而……


    雖然說修士二階起,就可做到斷肢重生,但針對修士的肉刑顯然不是那麽簡單的,一旦被法家利器斬斷肢體,非真仙以上強者不可續接,更別提什麽重生了。


    但真仙都知世界之大,怎會冒著得罪法家的風險,為仙人都不是的修士處理法家道器之傷?


    何況此道器之傷,不僅僅依托於法家偉力,更承載著朝廷的煌煌天威,背後站著的是皇朝氣運之道這一龐然大物。


    但他也想到了,晁府應當不至於用肉刑懲罰他。


    即使此時此刻,刑罰分為了公刑與私刑,太宗孝文皇帝廢除的僅僅隻是公刑中的肉刑,而他擅闖晁錯府邸,扭送衙門以公法公刑處理也可,自行以私刑處理也沒人能說什麽。


    但……


    不隻是皇家無私事,三公九卿等大臣其實也沒有。理論上、原則上公私應當分明,但實際上他們必須調整自身以契合朝廷,契合公家,此為政治正確。


    所以他斷定晁禹應當不敢對他動肉刑。


    隻是不知他心底深處是否還有些慌張?畢竟晁禹看上去太年輕了,要什麽都不懂的話,說不定真就把他拉下去哢嚓一刀……


    許久之後,他還是沒忍住咽了口唾沫。


    晁禹立刻明白,他確實是在強裝鎮定。


    但這些早就不是終點了。


    晁禹現在隻想搞懂白衣供奉究竟想做什麽,便又催促道:“先生如何以為呢?”


    “以法處之吧。”白衣供奉終於開口,說:“晁公乃法家中人,當以法為主,而非情理論;但也不能交予京兆尹,晁公尊嚴不容侵犯,必須我等親手處理了,才能維護晁公威嚴。”


    晁禹挑眉。


    其實他不太能理解,為毛自己動手就是維護尊嚴,而移交京兆尹尊嚴就被侵犯了……


    把人交給京兆尹就證明晁錯連自己府邸都兜不住,還得依托官府朝廷才能懲處蟊賊嗎?


    可晁錯既是法家中人,依法辦事有什麽錯?


    於是他未置可否,隻再次問道:“那麽……依法,當如何懲處?”


    “針對四階修士,入戶行竊者,杖責三百,貶城旦,為朝廷築城十年;有傷人者,仗責八百,築城百年;殺人者死。”白衣供奉對律法倒還挺了解,當即便說道:“此人雖未能傷人,卻有欲傷人之舉,當以傷人論。”


    那蟊賊猛地抬起頭來。


    仗責八百……


    人都得被打癱瘓掉了。


    畢竟打修士的“杖”,不可能與懲處凡人的同日而語,自然也是法家製造的法器,承載著法家之道,加持著煌煌天威。


    這也是先皇廢除肉刑的不良後果之一了——不能用刀子,那就用杖,用鞭等,照樣能把人打殘廢。


    也算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至於城旦,說白了就是為朝廷無償築城的罪犯。


    而朝廷的雄城,可沒那麽容易鑄造,每年都有大量的城旦死於非命,同樣無比淒慘。


    以他的修為,築城十年還勉強能接受,但決然堅持不了百年時間。


    雖然四階修士壽元起碼千年,而這方天地靈力充盈無比,他如今也不過才三百餘歲,還有七百年可活,但……


    築城五六十年,他恐怕就徹底垮了。即使勉強撐下來,也會淪為廢人。


    更何況八百仗下來,他直接就得癱瘓,到時候別說百年,一天他都撐不下去,會被以不出力為由就地處決。


    所以他忍不住辯解:“我不服!我隻是……”


    “閉嘴。”白衣供奉一揮手,體內法力噴湧而出,頃刻間便封住了那蟊賊的嘴,淡然道:“沒你說話的份。


    況且,剛不是你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麽?怎麽,剛剛放狠話的時候還有那麽點兒膽氣,現在又這般作態了?”


    隨後他又看向晁禹,恭敬的說道:“在下貿然動手,卻是逾矩了,還請公子責罰。”


    “無礙。”晁禹輕笑,尋思片刻後,又看向另一名青衣供奉,問道:“先生覺得如何?”


    “可。”他輕輕點頭,話卻不多,整個人如一座山,沉悶得很,又給人穩重大氣之感。


    晁禹卻猶豫起來。


    要不要按照白衣供奉的意思來整?


    似乎沒什麽問題,合情合理。


    等等……!


    他忽然想到,尊嚴、臉麵對於晁錯而言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劉啟對他的態度。


    他的身份、地位,一部分來自於自身實力,一部分來源於法家,但更多的卻是朝廷,是劉啟所給予的。


    倘若他受劉啟猜忌……


    最重要的是,他是當朝禦史大夫。


    禦史大夫,監察百官,當萬事為公,至少表麵上毫無私心才是。


    而重視臉麵、重視威嚴、愛惜羽毛,這也是私心。


    有私心便難免為人所乘,為人所乘則難以再坐穩禦史大夫之位。


    雖然說起來隻要劉啟信任他便可,別的都不重要,可一旦有了破綻,有了足以動手的突破口……


    他人便能從景帝入手,令他失去景帝的信任。


    一念及此……


    白衣供奉的建議,立刻被他掃到了一邊,當即說道:“但我覺得,此頗為不妥。”


    “噢?”白衣供奉有些詫異,下意識的問道:“有何不妥?”


    大父乃當朝禦史大夫,監察百官,監察天下,當萬事為公,斷斷不可有私欲。說白了,吾等當有覺悟,大父無私事,一切當以公為先。既律法有嚴明此人罪責,那就應當交予公家處理。”


    白衣供奉張了張嘴,隨後輕輕點頭,打了個道揖說道:“確實,是在下思慮不周,險些釀成大禍,還請公子責罰。”


    晁禹擺擺手:“早先便有嚴明,隻要你出主意,有功是你的,有過我來承擔,我自然沒有食言而肥的道理,先生此次,卻是有功無過。”


    “謝公子恕罪,然在下不敢領功,還請公子勿言。”白衣供奉又說道。


    晁禹也沒多掰扯此事,隻轉移話題,說:“那麽……便將此人移交京兆尹吧。”


    白衣供奉立刻說:“那麽,便請公子將他交給在下吧。”


    “可。”晁禹輕笑頷首。


    同時他傳音劉燁平:“要不要跟過去一趟?”


    “走吧。”劉燁平迴答說道:“也該圖窮匕見了才是,看看他到底想做些什麽。”


    於是晁禹便又補充說:“便請先生與我一道,將此人扭送過去了。”


    那白衣供奉顯然有些意外,但還是微笑著點點頭,沒再說話。


    反倒是青衣供奉開口說:“既如此,在下左右無事,便同去吧,也好護衛公子安全。”


    晁禹頷首:“有勞二位先生了。”


    這兩位供奉都是五階尊者,雖然此刻境界比尊者圓滿的晁禹低了一大截,可實力方麵,恐怕比幾乎沒啥對敵手段的晁禹強多了,說護衛倒也沒錯。


    但這也僅僅隻是說辭而已,畢竟長安城中,恐怕沒幾個敢對一位大庶長動手,而敢動手的卻又瞧不上他。


    說白了,隻是充當門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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