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船走後的半個月裏,三江口外沙家鏢局的院中,每天都有一個小童把一杆銀槍舞得上下翻飛。留守鏢局的鏢師們總是圍在這小孩周圍喝彩叫好,家仆們卻是終日提心吊膽,生怕這小少爺一不留神受了傷,又或者一不留神傷了別人。


    他們隻看到,一個沒長成形的小孩子,拿著一根寒光凜凜的長槍揮舞得狂風陣陣,氣勢怪嚇人的,卻不知這半個月,小少爺每天隻練一招迴馬槍,把這招法演練得變化萬千,精妙無比了。那些鏢師們的稱讚,有些不是奉承,是出自真心的。


    好不容易,老仆們戰戰兢兢地盼到了半個月後,是鏢船約定的歸航日了。帶著這小少爺一起去碼頭上迎迴鏢頭夫婦時,眾人終於鬆了口氣這孩子實在太鬧騰了,世上除了他爹娘,大概也沒人能管得住這小祖宗了。


    那天早上,天還沒亮,老仆們是被小少爺用銀槍哄醒的。這小少爺城門一開就領著眾人去了碼頭,把銀槍立在身側,挺著胸脯腰杆,威風凜凜地等著鏢船出現在大江上遊。


    但那一天,他們在碼頭上看著一艘艘江船來來往往,卻遲遲等不到那條沙家鏢局的大船。


    直到臨入夜了,小童仍拄著銀槍,倔強地守在浮橋邊不肯離去,任老仆們怎麽勸也勸不動。


    “小少爺,天氣涼,莫被江風吹寒了身子……”老仆們苦苦哀求道。


    “我不走!”他忍著眼裏的淚,強撐著力氣挺起了胸口道,“等爹娘迴來了,下船第一眼就要看見我有多威風!”


    “總鏢頭他們迴來也是三更時候了,讓我們幾個仆人在外頭等著便好,少爺先迴去吧……”


    “三更我也等得!我娘說了今日便迴,我就等夠一整天!哪怕等到明天早晨,我就不信等不來他們!”


    老仆們勸他不動,正無奈時,卻有一個留守的鏢師藏著心裏的擔憂,裝出一副嘲諷模樣笑了笑。


    小童心裏正委屈,卻聽到那鏢師笑他,臉上一怒,挺起銀槍喝問道:“叔伯,你笑什麽!”


    鏢師臉上強作鎮定道:“少爺畢竟還是沒出過鏢,許多事不懂……”


    “我怎麽不懂了?”小童不服氣地喊道。


    “走鏢的船,遲歸兩三日,那都是常有的事。”鏢師故意擺出一副笑臉,壓著心中不安,緩緩說道,“那些收鏢的人,有時候太熱情了,就會留鏢師在那裏吃喝兩日,盡地主之誼。人家盛情難卻,總鏢頭又是個老好人,便容易耽擱了迴程的日子。這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咱們兄弟都見識過,對吧?”


    鏢師迴頭衝前來迎船的眾人使了個眼色,眾人急忙點頭應和,也學著這鏢師的模樣嘲諷起小童來。


    小童一惱,便順著這話頭道:“你說的這些我當然懂的,隻是恨爹娘光顧著吃人家的飯,忘了自家的孩兒!明日我還來這裏等著,等他們下了船,我要用這銀槍責他們晚歸之罪!”


    說著,這小童氣唿唿地提著銀槍走了。他這一走,鏢局迎船的隊伍才終於跟著散去。


    老仆跟在那小童身後,暗暗朝鏢師訴苦道:“這小少爺,什麽都好,就是脾氣太倔了。今天多虧你在這兒,要不我們可真沒辦法說動他……”


    “這都是嫂子怕少爺不聽話,偷偷教我說的……”鏢師卻笑道,“小少爺是嫂子生出來的,他的心思嫂子最清楚。也是看少爺肯喊我叔伯,我的話他自然容易聽進去,嫂子才特意教給我的吧……”


    老仆聽罷,卻驚詫道:“這麽說,被雇主招待耽擱了迴程這事,是編出來騙少爺的?”


    “是……”鏢師皺起了眉頭,低聲道,“總鏢頭是個守時的人,定下的迴程日子從不會耽擱這趟鏢,怕是出事了……”


    老仆臉上正要顯出驚慌的神情時,卻被那鏢師猛地拉住身形,竊聲叮囑道:“別在少爺麵前露出來,且先用那謊話騙著他……”


    那之後,連著四五天,鏢局這小少爺都是一大早便領著一隊鏢師老仆,立著銀槍守在碼頭上。可每天都是等到臨入夜時,還不見鏢局的船迴來。耽擱了這許多時日,連那鏢師的謊話也終於快要圓不下去了鏢局上下,每個人都隱約感覺到,這趟鏢是出了大事了。


    比預定的歸期晚了五天,自沙家鏢局成立以來這還是第一次……


    終於,遲了五天的鏢船,好歹還是從遙遠的江霧中現出了身形,緩緩地駛迴了這三江口。看到鏢船上沙家鏢旗的一瞬,碼頭上的小童興奮得雀躍起來。


    鏢船靠岸,小童也不等船上人下來,便提著銀槍,氣勢洶洶跑上浮橋去,心裏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氣憤,隻恨不得把那銀槍紮在了船錨上,要這船再也離不開這碼頭。


    “大膽爹娘!”小童衝到甲板上,指著船艙高聲喊道,“拖了五天才迴來,該當何罪!快快從船上下來,給我賠罪!”


    話音剛落,船艙大門緩緩開啟了。小童看見,那昏暗的艙中,隻有父親孤單的身影和呆滯的麵容,卻不見了總是形影不離的母親……


    艙中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氛,讓小童臉上帶些調皮的笑意凝固了。


    他本以為,會是母親從艙中衝殺出來,和他嬉鬧一番,然後緊緊抱著他,一訴半個月來的想念。但此刻,他隻看見父親似精疲力竭般拖著步子,從艙中緩緩走出。父親的眼裏,沒有了往日的神采,隻茫然地望著身前,好像丟了魂魄,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爹?”小童不安地喚了一聲,“怎麽隻有你……”


    父親冷冷地迴身看了小童一眼,似乎有什麽話想說,又似乎沒有說話的力氣,片刻後便又扭過頭去,往船下走了。


    小童茫然地望向艙中走出的眾鏢師,顫抖著嗓音問道:“我娘呢……我娘沒迴來麽?”


    每一個鏢師都隻是低著頭從他身前走過,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對他說上一句話。


    直到這船上的人全都離開了,小童也沒有等到母親的出現。


    從那以後,父親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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