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廣東佛山,陳家祖墳上立起了一塊新的墓碑,碑文上寫著的名字是陳長祁。


    陳長祁站在自己的墓前,撫著那蒼勁的墓碑,沉吟了許久。


    他的身後,一個老仆走來,輕聲道:“老爺,真要走麽?”


    陳長祁迴過身,看向這個陪了自己大半輩子的老人家,臉上輕鬆地笑著,點了點頭。


    “這些年,全靠你打理我陳家祖宅。我走之後,宅子便留給你了吧,也不枉你這些年的辛苦。”他拍了拍老仆的肩膀道。


    “老爺這是哪裏話……”老仆惶恐地躬下了身子,“我為老爺守著這宅子便是了,等老爺在外邊跑得累了,想迴來了,我便去迎老爺……”


    “不必了,你隻需照顧好我陳家這片祖墳,便值得這座宅院了。”


    陳長祁看了眼那墓碑,滿意地笑了笑,轉過身便要離去。


    “老爺……”仆人忽然喚道,“大夫說了,你的病,若是留在家中靜養,也不是沒可能痊愈的。好好活在這宅子裏,讓小的繼續服侍您,等真老死了再葬入這墓碑下不好麽?”


    陳長祁卻笑著搖了搖頭。


    “我是一個拳師……”他慨然歎道,“要一個拳師終日隻躺在家裏靜養,不比死更難受麽?”


    “再教個徒弟也好呀!好歹把陳家拳傳下去呀……”仆人老淚縱橫。


    陳長祁迴頭望了一眼那片祖墳,高低錯落的墓碑在秋風中嗚咽著,似曆代先祖的哭泣聲。


    “陳家拳……也到時候了……”陳長祁輕聲道,“我收下的每一個弟子,都不成器。成器的人,卻不是我的弟子……”


    所以,我要去找他……陳長祁在心底默默念道。


    光影一動,陳長祁感覺到自己幹澀的眼被一道亮光刺痛。


    他皺了皺眉,微微睜開眼睛,卻看到一個陌生的破屋頂,灑落下道道斜陽打在了他的眼瞼上。


    剛才腦中的一切,原來隻是夢迴了半年前離開佛山的那天而已。


    他的意識一點點從朦朧中脫出,終於緩緩記起了這幾日在道成寺的經曆,和那場全力以赴的比武。


    果然是拳怕少壯啊,年紀大了,一場比試竟讓他虛脫了身子。想到這裏,陳長祁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你這老東西,總算醒了……”


    陳長祁的身邊,響起了那鄭禿子的聲音!


    他急忙扭頭看去,見野雪此時就坐在床邊,冷眼看著他。


    “你要再不醒,大夫就要把你扔出去了,說怕你死在他屋裏……”


    “大夫?”陳長祁強撐著身子要坐起來,眼睛狐疑地在這破屋中四處張望,“這裏是醫館?”


    野雪歎了一聲道:“說來話長……”


    他攙起了這虛弱的老頭,讓他靠坐起身子來。陳長祁看到,野雪的臉上帶著一絲慍怒,卻不知是為什麽。


    “陳師傅,你不該瞞著我了……”野雪低聲道,“大夫給你把過脈了,說你的身子積攢了許多內傷,年老體衰無力自愈,其實已經不剩多少時日了。幾天前染上的那場風寒,已耗盡了你最後的氣力……”


    說著,野雪忽然瞪大了眼睛,責罵似地對陳長祁吼道:“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執意來尋我比武?是想騙我吃人命官司嗎!”


    陳長祁聽完這話,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有些猛了,又惹起了幾絲幹咳。


    “你笑什麽?”野雪狐疑道。


    “我聽你在廟裏比武時候說得那般熱鬧,又是要立生死狀,又是要打到有一人站不起身來,我還以為你是說真的呢……”陳長祁大笑道,“到頭來,你從頭到尾都沒敢放開了打,隻是說些漂亮話嚇唬我,想等著我認輸哇……”


    野雪被陳長祁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扭過頭去,小聲道:“那時候我可是真心說的,似這般打一場才不枉你一路追來嘛。”


    陳長祁看著野雪,卻似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一般,欣慰笑道:“那一場比武,打得漂亮,不愧是我曆練出來的……”


    野雪本想反駁,可看陳長祁眼中滲出了淚來,不知為何,這駁斥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來了。


    “老頭,你的拳法著實厲害。”野雪緩緩道,“我若不是學了你的步法,單憑招法,我確實勝不了你。”


    “不,我輸給你,不是拳不如你,是年紀大了。”陳長祁正色道,“我若年輕二十年,現在倒在床上的該是你了!”


    “行行行,你嘴上過了癮就好……”


    陳長祁笑了笑,忽然又低垂下了眼睛道:“鄭禿子,我死之後,這套步法你要勤加練習,不可荒廢。若有一天步法生疏了,我化作怨鬼也要去尋你!”


    “你這老頭,活著沒完沒了,死了還不肯消停……”野雪打趣道。


    “那當然……”陳長祁理直氣壯地答道,“等我死了,這套陳家拳就隻剩下你這步法還留存於世了。你若不練,陳家拳豈不是要絕種?”


    野雪聽完,臉上一驚:“陳家拳這麽厲害,怎麽會絕種呢?你不是開了武館,收了許多弟子麽?”


    陳長祁苦笑道:“他們都是庸才,哪能練到你這般本領。若真把陳家拳真傳托付給他們,那才是給祖宗丟臉呢!”


    “可是……”野雪慌張道,“我隻學了你的步法,沒學你的拳法呀!”


    “無妨……無妨……”陳長祁慨然道,“陳家形意拳,本就是個家傳的小拳種,一代不過二三人,傳內不傳外,傳男不傳女。這種拳法,每朝每代都有新生的,每朝每代也都有絕種的,本就是武林常態,沒什麽好可惜的。我本想開館授徒,為這拳法留個血脈,可看了看那些來學拳的富貴子弟們,我算是明白了——拳法算什麽呢?人有生老病死,朝代幾百年就更迭一次,世上比拳法大的東西多了去了,還不是一樣有生有滅?總有些舊的東西得消亡了,才能騰出地方讓新的東西冒出來,這是天道。既然天道如此,陳家拳不過是千千萬萬個絕了種的小拳法之一,能留下你身上這半套步法,已是比其他拳法要幸運得多了不是?”


    野雪望著這老頭安詳的麵容,一時語塞,久久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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