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成寺外,這一場武鬥,從晌午打到了午後。


    陳長祁一次次換著步法向前殺去,又一次次被野雪鐵掌摧迴,一兩個時辰下來,早已是遍體鱗傷,喘息不止了。可野雪掌力所及之處,卻總是避開了要害,打在陳長祁的手臂腿腳上,不曾傷他肺腑關節。每接下一掌,陳長祁都要喘息許久,野雪卻隻是擺開架勢等著,從不趁勢強攻。


    野雪放手讓陳長祁打,可從頭到尾,陳長祁的拳都沒能碰到野雪分毫。他過去這些年也曾與野雪交手多次,卻從未有一次如今日這般全無勝算。


    “好你個鄭禿子……”陳長祁在交手的間歇喘息道,“想不到最後,是你得了我這步法的真傳……”


    他看著野雪腳下那零碎的腳步,竟尋不到一絲近身的機會。


    “怎麽,你家弟子沒人得此真傳麽?”野雪冷冷問道。


    “我沒教過他們。”陳長祁笑道。


    野雪一愣:“為何?”


    “豈不聞,‘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師父’?”陳長祁慨然笑道,“你看看你我此刻,不正應了這句話麽?”


    “陳師傅好興致,這時候還有心思說笑!”野雪說罷,一掌推出,又是正好打在陳長祁護住胸口的雙臂上,把他推出老遠去,再次跌到了地上。


    陳長祁躺在沙土間,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看到,自己的雙手顫抖不止,早發不出力道來了。


    “陳師傅,別站起來了!”石老三帶著哭腔喊道,“你都這把年紀了,撐到現在已經很厲害了,何必還要接著打呢!”


    陳長祁卻冷笑了一聲,握緊了拳頭止住雙手的顫抖,勉強撐起了身子。


    “不,不夠厲害……”他咬著牙道,“若是力氣比不過這鄭禿子,輸了也就罷了;可今日是招法上被他勝過了,這可不成!我這幾十年的陳家拳,不能輸給他那野路子!”


    “什麽陳家拳不陳家拳的!”石老三口不擇言地喊道,“你反正也沒弟子了,你死了這拳法也就沒了,爭這點勝負給誰看呀!”


    話音落定,陳長祁還未開口,卻是野雪轉身怒吼道:“石老三!你說什麽胡話!”


    石老三被野雪嚇傻了,呆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陳長祁卻爽朗地笑了起來。


    “頭陀,你說得不錯。”他緩緩站起了身子,一抬首,露出一副坦然的模樣,“等我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陳家拳了。所以,今天我才非贏不可……”


    石老三呆住了——他自認識這陳老頭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如此祥和的麵容。


    野雪正要迴身再打時,忽然望見石老三身後的江月容抱著孩子站起了身形來。江月容朝他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是在示意什麽。野雪心領神會,舒展了眉頭,眨了眨眼,轉迴了身形望向陳長祁。


    “陳師傅,時候不早了,最後這一招我要攻過去了。”野雪腳下的步子緩緩撐開成了一個大弓步,雙掌收到了腰間蓄力,口中低聲道,“這一合,我們就該分出勝負了。”


    陳長祁收了笑意,腳下擺開二字鉗羊馬,雙手握拳推到胸前,正色應道:“鄭師傅,請!”


    陳長祁的身形,顫顫巍巍的,根本連支撐住這身子骨都已力有不逮了,如何能接得住野雪一掌?


    石老三緊張地蹲下了身子,嘴裏咬住了一隻指甲。江月容悲憫地望著,懷中的孩子咿呀地哼鳴不止。


    日轉天中,開始把眾人身上打落的影子拉長。午後風漸緩,這院子裏的沙塵,終於要落定了。


    野雪腳下一緊,怒目一睜,忽發出一聲厲喝,雙腿如飛箭一般驅著碩大的身形奔襲而去!


    天地為之一顫,陳長祁卻渾然不動。


    “阿媽!”江月容懷裏的孩子尖叫起來。


    “老頭,快躲開!”石老三失聲喊道。


    陳長祁卻雙目盯緊了野雪的身形,沒有半點退避的意思,卻把腳下步法默默換了,伸出一隻腳虛點在了身前。


    眼見陳長祁已在兩步開外,野雪腰間雙掌齊出,似兩道霹靂齊齊往陳長祁麵門上打去!


    陳長祁既不避讓,也不躲閃,反把後腳力道由實轉虛,虛點在身前的前足卻輕輕落下,驅使著身形迎著野雪的雙掌往前探出了半步!


    一刹那的交手,卻令風雲變色!


    江月容懷裏的孩子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喊聲震天動地,撕心裂肺。江月容急忙捂住了孩子的腦袋,在耳邊輕聲哄著。


    石老三瞪大了眼睛,呆住了麵容,似被抽走了魂魄,定住了身形一般。他直直地望著那交手的兩人,卻遲遲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兩人都平靜地站著。


    野雪的雙掌翻出,直撲陳長祁麵容而去,卻在陳長祁的眼前驟停住了動勢,隻卷起兩道掌風掠過,擾動了陳長祁臉上花白的須發。


    野雪緊鎖著眉頭,低下頭去,下巴卻碰到了陳長祁的手腕上。


    原來剛才這一合,陳長祁看準了野雪動勢太猛,必難收住腳步,便故意等著野雪出招的一瞬,隻把身形向前探出半步,便正好近到了野雪身前——他打了這麽久,才終於尋到了野雪的破綻!


    陳長祁的拳刹那間便從胸口刺出,如一粒射出洋槍的彈丸一般。在野雪的雙掌收力之前,陳長祁的拳便打在了野雪的脖頸上。


    陳長祁對力道的收放,經幾十年習練,早已是爐火純青。他的拳雖打在了野雪的喉結前,卻在相觸的一瞬卸去了全部力道,隻輕輕碰了一下,連拳風都沒吹到野雪脖子上。這絕技,境界上勝過了野雪那收掌何止千裏,稱得上是神乎其技了。


    陳長祁看著眼前這雙巴掌,迴想起三年前那一戰,輕輕笑了笑道:“鄭師傅,你果然進步了……”


    野雪默然良久,不作聲響。


    他感覺得到,陳長祁最後的力道,全都用在這句話上了。


    果然,陳長祁說完這話,眼前忽然一黑,身形一軟,無力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這場比武,終於可以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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