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成寺中這場鬧劇,過了許久才終於落定。


    待這大殿再恢複了平靜時,燭光未改,寒風依舊,那佛像仍獨自守在漏瓦空牆間,望著殿外積雪,臉上掛著慈悲的笑意。


    倉庫裏,石老三小解迴來,重新睡下,卻聽不到野雪和尚的唿嚕聲了。他朝那大和尚瞥了一眼,隻見地上的黑影間,一雙大眼睛閃著異光,不見有半點要睡的樣子。


    “怎麽,大和尚,你是丟臉丟到睡不著了?”石老三竊笑著挖苦道。


    野雪卻仰麵枕著雙手,皺緊起眉頭,一臉認真地答道:“我想不明白,白天時她用手抓我,那手掌分明是堅硬如鐵的。怎麽到了晚上,手就變軟了?”


    “你就別嘴硬了……”石老三嘿嘿地笑著,“你若不是記錯了,就定是對那老太婆有意思。真沒看出來啊,大和尚,原來你胃口這麽大……”


    野雪隨手扔出一卷經書直直打到石老三臉上,卻反教那石老三笑得愈加歡生了。


    “我總覺得不妥……”野雪低聲說道。


    “什麽不妥?”


    “讓那老婦跟女施主睡在一屋,總怕女施主會被那老婦所害……”野雪眉頭緊鎖,越想越沒有困意。


    一牆之隔,老婦與那母子擠在禪房裏,一時聽不到半點動靜。


    “要不然呢?難道要那老太婆來倉庫跟我們睡,好讓你再輕薄人家?”石老三捂嘴笑著,揶揄他道,“大和尚,你怎麽這麽多心思呢。你也親手摸過了,那老太婆沒什麽武藝,也0不是什麽唐門家主,更不像是在工棚裏下毒的人。要查案,府衙裏那沈大俠自然會查清楚,哪用得著你這和尚瞎操心。”


    說罷,他朝著那禪房的方向瞥了一眼,帶著些怨氣咬牙道:“何況,那小寡婦機靈著呢。明早上再看,誰害誰還不一定呢。”


    禪房裏,漆黑一片,隻從門縫間滲入幾絲燭火的光亮,卻愈加襯得這房中幽暗異常。


    孩童的唿吸聲在房中隱隱起伏著,平緩而沉靜。江月容一手輕輕護著孩子的腦袋,側身把他摟在懷中,另一隻手卻埋在了枕頭下,在那裏暗暗摸住了一柄薄如蟬翼的短刀。她的眼睛微閉著,卻留出了一絲縫隙,淺淺地盯著床下的動靜。


    床下鋪了一層單薄的被褥,讓那老婦睡在上麵。老婦沒有脫下那一身長袍,隻把隨身的手杖放在被褥一側她伸手便能摸到的地方。


    一牆之隔的倉庫裏隱隱傳出石老三的笑聲,還能不甚清晰地聽到野雪說話的丁點聲響。待二人的動靜也沉寂下去時,這禪房中便安靜得有些駭人了。


    忽然,那老婦的身形動了動,發出了一陣輕微的摩擦聲。


    江月容微微睜開了眼睛,枕頭下的手暗暗握緊了那柄短刀。


    “別動兵器。”一個蒼老但陰森的聲音從床下響起,“你若動,我也會動。打起來,怕傷了孩子。”


    江月容心中一緊,握刀的手卻不覺鬆了幾分力道。


    “唐紫蘇?”江月容輕輕捂住了孩子的耳朵,壓低了聲音,輕輕喚道。


    老婦淺笑了兩聲,算是默認,然後冷冷喚道:“江月容?”


    這三個字,卻讓江月容陡然一慌,氣息不覺亂了片刻。


    床下,傳來了唐紫蘇的輕聲歎息:“直到剛才,你的氣息都隱藏得很好。可惜,畢竟還是太年輕了。”


    說罷,像是要確認江月容的身份似的,唐紫蘇又輕聲加了一句:“若是江南鶴在此,你這一絲心亂就足以致命了。”


    “你怎麽認出我的?”江月容低聲問道。


    “我倒並不認識你。”唐紫蘇答道,“但今夜,我是特意來這道成寺找你的。那和尚和頭陀,我卻沒想到會在此碰上。”


    “誰告訴你我在這裏的?”


    “一個姓魏的知縣,你認得麽?”


    “魏大人?”江月容不解,“是他讓你來找我的?是出了什麽事麽?”


    “他如今在東台安心著書,已不問江湖事了。今日是我想來找你,與他無關。我是為當日在武昌城發生的事而來。”


    當日在武昌城發生的事……


    江月容迴想起那烈焰熊熊的大船,近在咫尺卻不能手刃的江南鶴,還有黃熙揚那三截長棍,心中忽覺一陣絞痛。她定了定心神,冷靜道:“我曾聽說,魏大人那次來武昌城,是要送個貨物去蜀中。看來,那貨物本是送往唐門去的。”


    “不錯。”唐紫蘇道,“我與魏知縣有些交情,他請我為他破解星鬥南的用法。我等了許久,沒等到那星鬥南,卻等來了船沉武昌城,魏大人險些喪命的消息。”


    “當日發生了許多事,魏大人後來沒有給你書信解釋過麽?”


    “他自然寫了信,我讀過了才知道這道成寺裏住著你江月容這麽個女俠。”唐紫蘇笑了笑,但麵色忽然凝重了下來,“但信中有些話,我不信。”


    “哪裏不信?”


    “他說那星鬥南,原來隻不過是一樣以蒸汽驅動的普通器械,用來織布紡紗,驅車行船而已,不是什麽神兵利器。又說他放棄了星鬥南,任它沉入了長江裏。”


    “我當日親眼所見,星鬥南確實與船一起沉了。”江月容堅定地答道。


    “我不信。”唐紫蘇卻緊緊皺著眉頭,“這些當官的嘴裏說出的話,我從來都不盡信。那魏知縣為了星鬥南,幾度以身犯險,就是星鬥南真的要沉江他也定會抱著星鬥南一起沉下去。連林大人臨死都心心惦念的星鬥南,豈能是他信中所說的那無用東西。我倒覺得是他已得到了星鬥南,卻用了什麽偷天換日的手段騙過了你們所有人,又隨手寫了封信便要敷衍我。”


    “魏大人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小丫頭,你還是太年輕了。”唐紫蘇緩緩歎道,“人心都有貪念,魏知縣也是凡人。他定是見識了那星鬥南的威力,忽生邪念,要把那奇物據為己有。這般做法,才更像是那些朝廷命官會做的事。”


    江月容苦笑一聲,也不願爭執,隻輕聲問道:“閣下今日來找我,是為了問什麽?”


    唐紫蘇鬆開了眉宇間的力道,平緩地說道:“我要你把當日在武昌城發生的事,從頭到尾,一五一十,不漏丁點細節地講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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