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時,武昌城東道成寺裏,一點燭光淺淺照亮了佛前的大殿。


    大殿深處,禪房裏睡著江月容母子,倉庫中睡著野雪師徒。兩間房隻一牆之隔,卻是兩番光景。江月容把孩子半摟在懷中,孩子貼靠在母親臉頰下,唿吸間是一屋的溫情。那倉庫裏,卻是野雪躺成一個大字,逼得那石老三縮到了牆角,卻還被和尚那連天響的唿嚕聲吵得難以入眠。


    吵了許久,石老三終於被一肚子尿意憋醒,惱火地坐起了身子,冷眼往那和尚身上望去。燭火餘光從門縫裏透進來,把野雪打成了一團黑影攤在地上。


    “臭和尚,吃齋也能吃這麽胖……”石老三小聲埋怨著,爬起了身子繞開野雪,走到了倉庫門邊。他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勁頭,一閉眼拉開倉庫大門。外頭積雪未散的寒氣洶湧卷入,凍得這石老三一陣激靈,哆嗦得不能自已。


    “佛爺顯靈,妖魔鬼怪莫現形……”石老三嘴裏念叨著,兩手搓著胳膊便蹦出了倉庫。還沒蹦出幾步,他抬頭一看,卻見到那大殿牆角處也藏著一個人影,在黯淡燭光下黑乎乎縮成一團,一雙冷眼正盯著他看。


    石老三心裏一駭,身子不覺往後一倒,腳後跟磕到門檻上,倉皇地往倉庫裏摔了進去。著地之前,他扯著嗓子喊了聲:“妖怪呀!”


    這一聲喊叫,把倉庫裏的野雪、禪房裏的江月容都給驚醒了,連那大殿裏的人影也猛地淩亂了一陣。


    野雪聽得門邊一響,眼睛猛地一睜,鐵掌本能地往地上拍出,身形順勢騰起,腳下步法一動,頃刻便殺到了倉庫前。


    “何方妖怪,膽敢夜闖道成寺!”野雪對著門外擺開架勢,卻見是一個老人家裹著一身長袍,在角落裏縮著,凍得瑟瑟發抖。野雪這架勢頓在了原地,臉上滿麵呆滯,像是中了定身咒一般。那石老三卻在地上掙紮了許久才爬起身子,慌忙躲到了野雪身後,念叨著“佛爺保佑”,露出半隻眼睛向大殿張望過去。


    這瞬間的騷動,來得快,去得也快,眨眼間便沒了動靜。野雪愣住時,江月容才緩緩推開禪房木門張望出去。木門那點吱呀聲響,此刻倒顯得有些刺耳了。


    “大師……”江月容嬌聲喚道,“大殿裏,有妖怪麽?”


    “我……不是妖怪……”牆角的人影顫顫巍巍地答道,“外頭風雪剛過,路不好走,我見這裏有一間廟,想來借宿一宿……”


    這聲音聽著是個老婦,蒼老而憔悴,光是語調便教人覺出一陣辛酸。


    野雪心裏一惱,戳了戳身後的石老三,怒目一瞪,小聲罵道:“你這小賊,亂喊什麽……”


    石老三憋了一肚子委屈,卻無話可說,隻好小聲怪罪那大殿裏的燭火。


    “老人家,剛才得罪了。”野雪匆匆走上前去,“若要借宿,喊我們一聲便好。難道這大雪天的,我們還能把你趕出去不成。”


    走得近了,借那燭火一照,野雪終於看清了這老人家的麵容。他臉上猛地一顫,已伸出一半的手忽然抽了迴來,腳下疾風般退迴到倉庫門前,重又擺開了架勢,厲聲喝道:“原來是你!”


    大殿邊角上的三人都是一愣,不知所措。


    “大師……”江月容輕聲道,“這位是老相識麽?”


    “女施主,莫出來!”野雪橫眉冷目,低聲吼道,“這個老婦,就是在碼頭上下毒的唐門家主!”


    江月容心中一緊,手上暗暗握緊了立在禪房門邊的長刀。


    石老三被野雪這麽一喊,這才意識到那人影隻是不知從何處換了身長袍,麵容卻與正午時那風雪中的模樣沒有半點差別。


    “沒錯,就是她!”石老三慌張喊著,“大和尚,都怪你非要背那老工頭走,把下毒的兇犯惹到廟裏來了!”


    那老婦卻一臉茫然,困惑道:“兩位大師,莫不是誤會了?我不曉得什麽唐門家主,這把老骨頭了也沒有那下毒害人的心思……”


    “還敢妄言誆我!”野雪喝道,“你能騙得過滿棚夥計,卻騙不過我野雪這雙眼睛!”


    “大師,可莫辱我清白呀。你怎麽就認定了是我下毒呢?”


    “你深藏絕頂武藝,卻扮作這弱不禁風模樣,還敢說不是別有用心麽?”


    “絕頂武藝?”老婦聽得摸不著頭腦,“大師看我,像是會什麽武藝的模樣麽?”


    野雪哼出一口濁氣,冷冷道:“你這兇犯,還要狡辯!你敢給大家看看你的手掌,自證清白麽!”


    老婦愣了愣,把右手從那長袍下伸了出來,掌心朝上,對著野雪道:“大師可看看,有什麽古怪處麽……”


    野雪眉頭一緊,雙掌向石老三和江月容攤開,低聲道:“你們不要過來,當心她暗箭傷人,待我先去看看……”


    說著,野雪微微探出步子,一點點向那老婦走去。石老三急躲到門板後頭,伸出半個腦袋張望。江月容手心隱隱滲出了些許汗水,輕聲喚道:“大師,可要當心啊……”


    野雪走得近了,一邊瞄著那老婦的眼神,一邊警惕地低下頭去。他兩眼往老婦的手心上一掃,眼前卻是一隻縱橫著溝壑般的皺紋,隱隱殘留著些傷痕的普通手掌,哪裏尋得到什麽厚繭的蹤跡……


    野雪愣在了原地,腦中一時一片空白。老婦倒覺得這和尚看了半晌,臉上有些尷尬,便小聲問道:“師傅,要看多久?我這老胳膊,舉得久了便酸楚難忍……”


    她話還沒說完,野雪忽然握住了老婦的手掌,用力一捏。中午時分明是硬如鋼鐵的手掌,這時再捏起來卻綿軟無力,哪裏感覺得出半點武藝來。


    老婦又驚又痛,發出一聲慘叫,猛地抽迴手來,帶著哭腔喊道:“你是個和尚,怎麽這麽不規矩!我都這把年紀了,還要受你這屈辱!也罷也罷,我不住你這廟裏了,讓我凍死在那風雪裏,好過被你這和尚羞辱……”


    野雪驚得手忙腳亂,臉色慘白,急忙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卻隻覺這話越說越亂,到最後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


    江月容和石老三各自躲在門板後看著,愣了許久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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