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爹江南鶴年少的時候,曾放棄過江門家主繼承人的地位,受父親之命前往五台山,還改姓了尉遲。”江南地風望著窗外樓,慵懶靠在了床沿上,迴想著那些早已塵封的往事。


    尉遲鶴,這個隻在五台山存在了三年的名字,經過三十年風塵,早已散作了雲煙,飄散無痕了。


    江月容卻微微一怔,隨後又緩緩低下了頭,輕聲歎道:“這些事,他從沒跟我說起過。”


    江南風卻苦笑了聲道:“若不是我當初已經記事了,大概我也不會知道這事——迴到江門後,他從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過這段往事。”


    “當年發生了什麽?”


    “說來你也許不信。”江南風隨口道,“江南虎小時候,是很討厭江南鶴的。”


    江月容驚詫的表情,惹得江南風哈哈大笑。


    “江南鶴從小就天賦異稟。別人要一年才能精熟的功法,他隻需一個月就夠了。十三四歲的時候,他已經能與江門一流的刺客互有勝負。父親喜愛他這份才能,原本也沒什麽不妥。可未曾想,二哥江南虎長成後,卻是個武癡,小小年紀就拚命修習各家功法,練得諸般兵器樣樣精通。可江南虎遠沒有江南鶴那般悟性,這是天生的,不是多練幾個時辰就能追得上的。每次門內比武,他們兩人的較量都是平手,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江南虎是拚盡了全力,江南鶴卻是有意相讓。江南虎縱日夜苦練,也始終不能勝過江南鶴分毫。”


    說到這裏,卻讓江月容隱約想起了哥哥江日生。當年,她又何嚐不是日夜苦練,隻為勝過哥哥一招半式,才好贏得父親多看一眼的嘉獎。如今知道了江南鶴和江南虎的往事,她忽然明白了當年江南鶴看她的眼神裏那份驚愕是從何而來的。


    “既然江南鶴當年就那麽厲害,爺爺又為何會讓江南鶴遠赴五台山,去拜入天工尉遲家?”江月容問道。


    “父親本沒有讓江南鶴去,是江南鶴自己主動說要去的。”江南風答道,“江南鶴覺得,隻要他在江門,江南虎就永無出頭之日。他眼看著江南虎日夜的苦練,心裏滋味卻並不好受,所以主動向父親提出遠赴五台山,把江門家主之位讓給江南虎。”


    江月容聞言,猛然心驚。


    江門大宅,白虎堂前,尉遲雄和江南鶴並肩而坐,望著冬日射下殘影斑駁,打在院落沙土間散作道道暗紋。


    尉遲雄忽然輕聲問道:“江南鶴,三十多年前,你為何突然北上五台山,寧可舍棄江門家姓也要投入我尉遲門下?”


    江南鶴沉吟片刻,輕聲答道:“因天工尉遲的名號天下皆知,學生心向往之……”


    “胡扯!”尉遲雄不悅道,“湖廣江門也是個五百年的門派,雄踞一方,江湖地位比天工尉遲低得了幾分?你舍棄江門,改姓尉遲,就不怕對不起你江門列祖嗎?”


    “老師明察……”江南鶴恭敬地答道,“這其中,確有隱情。”


    “什麽隱情?”


    “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江南鶴輕聲答道。


    尉遲雄微微挑了挑眉毛,冷冷看向了江南鶴。


    春秋時,晉國因爭嫡而內亂。國君有兩位公子,申生和重耳。內亂起時,申生留在國內侍奉父王,欲以禮孝平定亂局;重耳出逃以保全性命,周遊列國幾無立足之地。但最後,申生死於內亂,重耳卻平安歸國,即位為晉文公,開春秋霸業。


    “當年的事情,沒有說起來那麽簡單。”江南風壓低了聲音對江月容道,“江門這個小小的刺客門派,五百年不亂,是為什麽?就因為江門列祖早就悟出了一個道理——一代人中,不能有兩個後輩盯著家主之位。當年江南鶴若不走,遲早有一天,他們兄弟二人會為了家主之位拚個你死我活。”


    “三叔是說,爺爺怕江門內亂,才同意讓江南鶴去五台山?”


    “或許江南鶴心裏也知道,父親更中意的是刻苦用功的江南虎吧。但江南鶴遠走五台山,也未必是父親被逼無奈之舉……”江南風輕聲道,“我當時年紀不大,日後迴想,卻覺得父親此舉有個深意。”


    “什麽深意?”


    “他覬覦的,是天工尉遲家的鍛造之術……”江南風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陰雲。


    “江南鶴,你可知道……”尉遲雄望著天際,輕聲歎道,“當年在五台山,我從頭到尾也沒信任過你……”


    江南鶴隻低著頭,默不作答。


    “你們江湖中人,覬覦我天工尉遲家的太多了。我看你從江門而來,便暗自料定你用這套兄弟相殘的把戲騙我,不過是苦肉計罷了。所以,在五台山的第一年,我隻準你挑水砍柴,不準你進鍛鐵台半步。凡那些來偷學我尉遲家鍛造之術的人,被我差去做了整整一年苦役,沒有一個人還有耐性留下來。隻有你不同……”


    尉遲雄轉過臉看向了江南鶴,目光中難得露出了一抹慈祥笑意。


    “學生明白老師的顧慮,並不埋怨老師。”江南鶴輕聲答道,“能在天工尉遲家做學徒,也是學生的榮幸。”


    “當年,你也是這麽說的,我卻半點不信。”尉遲雄輕聲笑道,“我隻覺得,你是個比其他人都能忍的孩子,也是個比其他人都難對付的偷藝人。我也隻是看你心還算誠,願意教你一些皮毛,算是對你這份心意有個交代……”


    “當年老師這麽覺得,如今也這麽覺得麽?”江南鶴忽然問道。


    尉遲雄卻搖了搖頭。


    他看著身前這粗陋簡單的打鐵棚子,又捋了捋自己斑白的須發,苦笑了一聲道:“當年,天工尉遲名震天下,你孝敬我是天經地義的。如今,我不過是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這一輩的江湖人都不認識我了,我才看清——江南鶴,你是真的與其他人都不一樣。”


    尉遲雄的臉上,兩行老淚緩緩淌了下來。


    “我後悔了……”他輕聲道,“當年我若是把這一身本領全都傳授給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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