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圖先生,是一個書生。


    此人姓魏名源,號良圖,道光二年舉人。他的父親曾是林大人的幕僚,曾借由父親的安排與林大人有過一番交談。這位良圖先生的學識見解,令當時已身為朝廷封疆大吏的林大人深深歎服,二人遂成了一對良師益友。後來經林大人舉薦,良圖先生得以進入兩江總督府任幕僚,深受總督信賴,視為左膀右臂。


    對良圖先生而言,林大人是良師,是伯樂,更是他心中為官者的榜樣。所以,當他聽說林大人被革職流放後,心中萬念俱灰,終日隻對著聖賢書,卻不知前路該如何行走。


    直到道光二十一年的這天,總督府的人告訴他,林大人途經鎮江,想見見他。


    夜色下,他騎著絕塵快馬,瘋了一般向城中那破陋的客棧跑去。


    他來到客棧時,總督就在門外等著他。


    “去客房尋林大人吧。”總督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道,“跟林大人好好聊聊,不必急著迴總督府。”


    “總督大人放心,魏某心中自有分寸,不會誤了明日行軍的時辰的。”


    “不……”總督輕聲笑道,“良圖先生,明日你不必迴總督府了。”


    良圖先生心中一驚:“總督大人,這是何意?”


    “我不用先生去定海,先生今後也不再是兩江總督府的幕僚了。”


    “大人,我辦錯了什麽事嗎?”


    “先生無錯,隻是……”總督的麵色忽然沉了下來,隱隱透著一股悲涼,“定海這一去,我不打算迴來了。”


    良圖先生忽覺一陣寒風掠過,令天地都蕭瑟了。


    “大人……”他輕聲道,“魏某願與大人同去。”


    “先生不能去。”總督慘然笑道,“先生身上有一件大事,不可耽誤。林大人在樓上客房,先生上樓便明白了。”


    說罷,總督向良圖先生抱上一拳,躬下身子,行了一個莊重的大禮。


    “這些年,多謝先生相助了。”


    良圖先生急忙答禮,也深深躬下了身子,輕聲答道:“願總督大人此去旗開得勝,武運昌隆。”


    朦朧的客棧燈火前,兩人對拜了良久。他們心裏都知道,這也許是二人的最後一次見麵了。


    良圖先生的身影閃入客棧時,總督臉上的笑終於凝固下去。他轉過身,望向客棧外這綿延向天地的夜色,輕輕歎息了一聲,緩緩邁開了步子。


    他留在這夜色中的背影,偉岸而蒼涼,似蒼茫天地間的一炳搖曳燭光。


    良圖先生走進客棧房中時,林大人正癡癡地望著窗外。


    地上雜亂地放著幾個包裹,讓本就不大的房間顯得更加狹窄。


    “林大人……”良圖先生深深伏下身形,恭敬地行了一禮。


    林大人迴過頭時,良圖先生看到了一張飽經了風霜,卻黯淡了神采的蒼老麵容。


    “良圖……”林大人輕聲喚著,語氣雖疲倦,卻帶著一絲欣喜,“多年不見了,想不到你我卻在這般境地下重聚。”


    這話裏的辛酸,讓良圖先生落下了兩行老淚。


    “晚生無能,在兩江總督府上一事無成,辜負了林大人的厚望……”


    “怎麽能叫一事無成呢?朝廷畏敵如虎,百官委屈求和,唯有兩江總督府力主迎戰,死守定海不退,這不就是你的功績嗎?”


    “可晚生畢竟力有不逮,內不能說服百官,外不能力克洋夷,致林大人被奸人誣陷,革職流放……”


    “這些都不能怪你。”林大人望著良圖先生,和善地笑道,“說服百官,力克洋夷,這些事我也沒做到,又憑什麽苛責於你。說到底,無能的不是你,是我。”


    良圖先生急忙要爭辯,卻見林大人忽然站起了身子,走到這房間中央,解開了那些胡亂堆放的行囊。行囊打開時,裏麵卻沒什麽衣物,竟全是書稿。每一份書稿的頂上,都寫著一行小字——“四洲誌”。


    “良圖,這些書,你先來看看。”林大人向良圖先生招了招手,輕聲笑道。


    良圖先生急忙起身走去,接過林大人的書稿,隨手翻開,卻見書中寫著許多不明所以的文字,畫著許多千奇百怪的圖畫。有幾處辭藻,每個字都識得,卻不知連起來是什麽意思;又有幾處文字,在字下畫著些蝌蚪似的圖案,認不出是什麽字體書法。


    “大人,這些書稿是何物?”


    “是我送給你的禮物。”林大人笑了笑,臉色又忽然沉了下來,“也是我送你的負擔。”


    “大人……晚生不懂……”


    “這些書稿,是我任兩廣總督時派人搜羅來的所有關於洋人的記載。”林大人麵色嚴峻地說道,“我想知道,洋人究竟是從哪裏來的,又怎麽遠渡重洋,還能勝過我大清鐵騎。”


    說罷,林大人指著書稿上的一張圖,望著良圖先生的眼睛,緩緩道:“此物,便是洋人勝我大清之處。”


    良圖先生低頭看去,見書稿上畫的是一個不明所以的物件,有橫豎筆直處似刀劍,有渾圓寬大處似鍋壺,有陰柔處似水,有濁烈處似火。這圖下寫著一行蝌蚪文,不知所謂,隻覺好像是這物件的名號。


    “大人,這是何物?”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林大人歎道,“有人說此物運作起來灼熱如火,碰著即傷,聽來像是個兵器。又有人說洋人把此物放到大船上即可日行千裏,遠渡重洋。還有人說遠洋外一個彈丸島國自從有了此物,日進鬥金,富甲天下。我隻知道,若大清國能得此物,必能重掌乾坤,扭轉敗局,何懼那些洋夷!”


    “大人,此物叫什麽名字?”


    “我曾問過洋人商旅,聽他們念過此物的名字,卻不是我中原音韻,佶屈聱牙,聽不清晰。既然你問起,不如我們就在此為它取個名字吧。”


    說罷,林大人指著那圖畫下的蝌蚪文,別扭地念出了此物的洋文名字。良圖先生聽得不甚明白,隻大略聽到幾個音節。他在心中玩味著這幾個音節,望著客房窗外的星空,任那些音節在星月間流轉了許久。


    他把那洋名在嘴裏念著念著,忽然輕聲道:“星鬥南?”


    洋人從南海殺來,海上又以星鬥定方位,喚作星鬥南,便知此物是遠洋外舶來之物,又不失古文意韻,不脫洋名音調,林大人不由擊掌歎道:“好,好,好,此物就譯作星鬥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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