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一年,鎮江。


    兩江總督府外,一個布衣老者和兩個衙役靜候著。兩個衙役的背上,背著厚重的行囊,卻不知行囊中裝的是什麽物件。


    他們沒有等多久,總督府內就傳出了急匆匆的腳步聲。


    “林大人!”一個強壯的高大漢子,穿著一品官服,卻在那布衣老者麵前拜伏下身子去。


    布衣老者急忙去攙扶,卻攙不動那漢子。


    “魯山,快起來……”他輕聲道,“我已不是大人了,如今隻是個被流放的犯人,受不起你這一拜。”


    那漢子卻隻是長拜不起,一時竟泣不成聲。


    這個下拜的人,是兩江總督,朝廷一品大員。此時,朝廷正與洋人開戰,兩江總督所轄的地域正是戰場的最前線。


    這位官員與林大人,是在道光十年相識的。彼時,林大人上任湖北布政使,而這位總督,當年是武昌府知府。如今,世事變遷,不過十年之後,卻一個是罷官罪臣,一個是一品大員。


    當天傍晚,鎮江城中一處簡陋的客棧裏,林大人與兩江總督對坐在一張破舊的酒桌前,把盞交杯,訴盡這十年來的茫茫生死、滾滾風塵。兩個押送林大人流放新疆的衙役,把那幾大包行囊放在了這酒桌旁,便恭敬地向林大人和總督行了一禮。


    “林大人,我們明日午後再出發。您早些休息,莫誤了時辰”他們的語氣,不像是押解犯人的官差,卻像是隨行而來的仆從。說完了這些話,他們便迴了各自房中,把這酒桌讓給了兩位故人。


    日落時,滿桌的飯菜都涼了,盞中的酒也漸空了,對飲的二人也漸漸聊盡了言語,一點點沉默了下來。


    陋棧窗外,斜陽落日,陋棧古城,他們眼中的一切似乎百年來都不曾變過,他們心裏卻都知道,再過些年歲,這般景象就要變了。


    “十年前,在武昌城,你我也曾這樣飲過酒。”林大人忽然道,“我記得,那時候還有江門的老門主,和千總府的馬千總……”


    這一番言語,卻仿佛穿越了十年光景,把歲月拉迴了那武昌城中。


    道光六年,一個蒙古鑲黃旗將門之後的血氣青年上任武昌知府,因看不慣江湖人在武昌城不服管教,他自恃自幼習武,功夫不錯,便聯合千總府對城中江湖人開戰。卻不料,武昌城裏的江湖人不是善類,他們以江門為首,以武犯禁,竟與千總府和武昌衙門殺得難分難解。連那青年知府自己最後也陷入了險境,被江門刺客懸賞追殺,局麵幾乎不可收拾。


    林大人上任湖北布政使的第一年,正是千總府與江門兩敗俱傷,城中血案頻發之時。他憑膽色豪氣,竟在府中宴請了武昌城三方豪傑,以一番言語大義化解了幹戈,為千總府、江門和武昌官府劃出了各自的勢力,從此共治武昌城,安定了一場血雨腥風。那場三方豪傑宴,使得彼時的武昌知府對林大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讚為當世聖賢。


    沒想到,當年那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知府,如今已貴為兩江總督。


    更沒曾想,當年那位當世聖賢,如今竟淪落到如此地步。


    “十年前,若不是林大人救我,我這條命早就沒了。”兩江總督歎道,“這十年來我的每一日歲月,都是從林大人這裏借來的。”


    林大人望著窗外落日,沉默了片刻,輕聲道:“魯山,我有一事相求。此事事關重大,念在當年情分,請你萬萬不要推辭。”


    總督急忙拱手抱拳道:“林大人請講,魯山必肝腦塗地!”


    林大人緩緩起身,走到酒桌旁那堆厚重的行李前,解開了布囊。布囊中,原來是一堆手稿,寫著密密麻麻的文字。


    總督望著那行囊裏的東西,麵色忽然嚴峻了下來。他知道林大人這些年在做什麽,也知道這些手稿是什麽內容,所以他知道這行囊有多麽厚重。


    “魯山……”林大人向兩廣總督拱手道,“這些是我畢生的心血,也是我大清的希望。可我如今是流放的罪臣,不能再帶著這些東西了。天下間,我能托付的人不多,唯有交到你手上,我才能放心。”


    總督低首沉吟著,默默飲盡了杯中涼酒,終於橫下了眉目道:“林大人,請恕魯山無理。這件事,魯山辦不得。”


    林大人心驚道:“為何?”


    總督慨然一笑,望向窗外落日古城道:“我已命不久矣,怕當不起林大人的托付。”


    林大人心中一驚,麵色緩緩平靜下來時,眼眶已不覺濕潤了。


    “是定海嗎??”他輕聲道。


    總督點了點頭,低聲答道:“二三十艘洋船,已到海上。”


    “可造好了工事?”


    “人力已盡,唯求天佑。”總督說著,望向了蒼天道,“我已做了決心,這一戰若不能勝,便隻求戰死疆場。”


    “魯山……”林大人想說些什麽,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卻是總督笑了笑,輕聲道:“人固有一死,死在定海,比起當初死在武昌城,卻厚重得多了。”


    林大人不再說話,隻低首向總督拜下了身子。總督苦笑了一聲,笑容卻隨著那漸暗的天色一點點凝固了。


    入夜時,林大人收拾了那些行囊,要提迴自己房間去。可他不過是個年邁書生,哪裏提得動這些重物。總督接過了這些包裹,抱在懷中,對林大人笑道:“我為林大人送去房中吧。”


    林大人苦笑了一聲,點了點頭。


    二人上了樓梯,去了客房,一路卻說不上半句話來。直到總督在房中放下了行李,踟躕了片刻,走到門邊時,才終於低首躬身,向林大人拜道:“大人,這一趟路途遙遠,早些休息。”


    林大人也向總督拜道:“魯山,國事為重,祝你武運昌隆。”


    兩個故人,在這破舊的客棧裏,相向而拜,良久才起身。


    總督垂下眉眼,轉過身形,正要離去時,一個念頭忽然從他腦中閃過,讓他渾身一震。


    “林大人!”他有些倉皇地喊道,“還記得您推薦到兩江總督府來做幕僚的良圖先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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