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日將暮。


    武昌府衙外到漢陽門前,這條寬闊的大道上一個人影也沒有。


    府衙後的小屋裏,終於安靜了下來。安靜了不久,便傳出了王泰的哭聲。


    裴士林緩緩走出小屋,低著頭,筋疲力盡地跌坐到磚石地上。


    “那刀客,怎麽樣了?”院落裏,知府攙著欽差,向裴士林輕聲問道。


    “命保住了。”裴士林輕聲道,“握刀的手,沒了……”


    說著,裴士林哽咽了起來。


    天色越來越昏暗了。


    欽差望著漸暗的天色,輕輕歎了口氣。


    “畢竟,還是沒能走出這武昌城……”他有些悲愴地歎道。


    小屋裏,楊亮抓著身側的半截殘肢,靜靜地靠在牆上,雙眼雖睜著,那瞳中卻仿若空無一物似的。


    陳平關拍著王泰的肩,望著楊亮那空洞的雙眼,沉默許久,說不出半句寬慰的話來。他緩緩轉過了身子,伸手取了小屋桌上的油燈,拿了兩塊火鐮,向屋外走去。


    “大哥……”楊亮忽然喚道,“做什麽去?”


    “去點盞燈。”陳平關輕聲道,“今夜,你們都好好休息吧,我來守夜。”


    說著,陳平關正要邁步,卻又被楊亮喚住。


    “要守多少夜,才能出武昌城?”


    陳平關沉默著,遲遲答不上這句話。


    王泰顫抖著雙肩,捂著臉,淚和哭聲都從指縫間湧出,他卻不知。


    “早知如此,當初真該聽江姑娘的……”他的喉中哽咽道。


    楊亮卻伸手揪住了王泰的衣服,用力扯了扯,止住了他的話頭。


    王泰抬起淚眼,看向楊亮,卻見到楊亮的臉上又露出了那和煦的笑容,隻是少了些血色,顯得慘白了許多。


    “二哥,你怎麽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了?”楊亮笑道,“我們還沒輸呢。”


    王泰微微一愣,陳平關淺淺心驚。


    楊亮輕聲道:“天還沒黑,武昌城還沒閉城,對麽?”


    “三弟……”陳平關走近楊亮身前,低聲問道,“你是要我們再闖一次?”


    王泰聽著,手裏一緊,握住了拳頭。


    楊亮笑著,點了點頭:“敵見我們收了重挫,退迴府衙,必定想不到我們會再殺出。這便是我們的機會……”


    王泰止住了眼淚,握住了陳平關的肩,失聲道:“三弟說得有理,大哥,咱們衝迴去吧!”


    陳平關卻皺眉道:“漢陽門外有那黑衣頭領坐鎮,沿途都是伏兵,我們剛才衝不過去,再衝一次又能有什麽差別?”


    “這次,我們不走漢陽門。”楊亮輕聲道,“我們走武勝門出城。”


    陳平關心中一震。


    “好計策。”小屋門口,傳來了欽差的聲音。陳平關看過去,見欽差被裴士林和知府攙扶著,緩緩走了進來,尋了塊空地坐下。


    “裴士林,你探過府衙外虛實,楊亮的計策可行麽?”欽差問道。


    “府衙外的伏兵,以漢陽門方向最密。”裴士林低聲道,“若走武勝門,伏兵卻要少許多,雖遠了一段路程,卻能好走些。”


    “府衙離漢陽門最近,府衙正門外的官道就直通漢陽門,加上我們已沿這路闖過一次,任誰都會以為我們選定了走這條道出城。”楊亮繼續說道,“但我們若走府衙後門,從城北武勝門出城,再繞到城西碼頭,便可暗度陳倉!”


    “計策是好計策,隻是有一處不妥。”欽差沉吟道,“府衙被團團圍住,縱我們能突破城北的伏兵,漢陽門前的刺客必定追擊過來。我們要如何拜托那些追兵?”


    “隻要咱們腳程夠快,他們便追不上!”王泰喊道。


    “你這莽夫!”知府斥道,“你沒見林大人的腳受了重傷,連路都走不了了麽?”


    “咱們刀客腳力快,可用背著大人快步衝出,或可出奇製勝!”


    王泰話音剛落,裴士林便急忙接話道:“二哥,我腳力最快,我來背大人,你和大哥開路便可。”


    “不……”楊亮笑道,“四弟你本領高,腳力又好,需你行在前邊衝亂伏兵陣腳,大人才有趁亂逃出的機會。”


    陳平關點頭道:“三弟說得對。剛才我們闖不出城,就是因為結陣前行,不能機動,被刺客如活靶一般攻打,守不住多久。這次我們人少,無法結陣,便唯有以快破敵,亂中取勝。四弟,你去衝陣最合適,大人由我來背著便是。”


    “也不行……”楊亮又笑道,“大哥你武藝最高,若有敵人接近了大人,需你去應敵。”


    “三弟說得好,那便這麽定下吧。”王泰喊道,“大哥,四弟,你們武藝都比俺好,又都比俺明理。俺本領最差,縱去衝陣也衝不出什麽結果。俺來背大人,你們去開道就是了!”


    “還是不妥。”楊亮又輕聲道,“二哥,若是敵人從屋頂上放鏢箭下來,你如何護衛大人?”


    王泰一驚,一時不知如何迴答,卻是楊亮笑道:“二哥,轎子還在嗎?”


    王泰心中一愣:“在倉庫中,可俺一人怎麽抬得一乘轎子?”


    “不需你一人抬。”楊亮道,“我與你一起抬。”


    屋裏眾人都是一驚。


    “三弟,你要跟我們一起殺出去麽?”陳平關輕聲問道。


    “這是自然。各位兄弟都在死戰,我豈能一人躲在這小屋中?”


    “可你的手臂……”陳平關這話說到一半,便突然堵在了喉中,發不出聲來。


    楊亮的眼中卻露出堅毅的目光:“把我的衣袖係在轎子杆上!”


    眾人望著楊亮,本想去勸,卻無人說得出口。


    “二哥,我們去把轎子抬出來。”裴士林低聲說著,便向屋外走去。


    王泰望了楊亮一眼,忽然把心一橫,跟在裴士林身後快步出了小屋。


    知府品味著這小屋中的氣氛,輕輕歎了一口氣。


    “隻憑腳力,真能逃過江門刺客的追擊嗎?”他輕聲道。


    欽差沉默著,陳平關也不願迴答,卻是楊亮輕聲道:“唯盡力而已,看天意如何了。”


    知府卻低聲笑了笑:“各位這計策固然值得一搏,卻畢竟還差了一個助力。”


    眾人望向知府,全然不解。


    “暗度陳倉固然是好計策,可別忘了這計策前頭,還有一句明修棧道呢。”知府低下頭,摘了腦上的烏紗帽,彈了彈那頂戴花翎,道:“這時節了,也該讓諸位看看我的韜略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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