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院裏寂靜無聲,唯有東牆之上的紅楓依舊絢爛豔紅著,隨著山風起起伏伏。遠處山尖的日頭已顯出金黃的柔和光輝,鋪天蓋地的紅霞舒展的越發寬廣,直到天的盡頭。


    餘暉璀璨極了。


    灰色衣衫的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目光空空的落在搖曳的楓葉上。


    扶哲站在一旁,看著走進來的了空輕輕的使了個眼色,了空已經知曉滄州之事,此刻又見恪如此靜默,便知他麵上愈冷,心中愈是有萬千驚濤。眼下的情況確實太過被動,也不知太玄究竟如何做到,明明身在中原,卻能如未卜先知般提前準備好詔令,僅這一頁紙詔令怕已經扼死了宋門喘息的機會,沒有宋門打馬在前挑起爭端,又怎麽能引得太子玄的現身呢?


    恪的臉色已經淡漠到了極致,隻是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就如石沉大海般消弭了所有的情緒。


    就這樣,禪院裏,三個人保持了絕對的寂靜,與之相對的是愈發混亂的思緒和寒意湧動的四肢百骸。


    許久,方聽恪開了口。


    “到底,是他厲害些。”他蹙了蹙眼眉,一手抵額,忽然就露出了笑意。“一招就把我所有的棋都堵死了,嗬,我怕是要一輩子都逃不脫他的掌心了吧。”


    “公子莫要如此灰心,顧先生不是已經尋上了百裏侯爺了嗎,若得他的庇護,事情也許還有轉機。”


    “他這是釜底抽薪啊,百裏族再強盛,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中原王朝一旦降罪宋門,我就什麽都沒有了,到時還不是任由他宰殺。”


    “您……還有浮屠城啊。”


    “去做草寇嗎?”恪冷冷的笑著,額上青筋分明。“眼下,隻能破釜沉舟了!”


    扶哲望了望了空,他的眼中亦是隱隱透著不安。


    “殺掉他,去殺掉他!”恪猛地站起來,抽出扶哲的佩劍,猛然斬斷了身側的一顆小樹,那嬌嫩的枝丫怦然落地,還帶著極是鮮活的模樣。


    “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找到他,殺掉他!把他人頭拿迴來!”恪揪起了空的衣領,逼視著他的眼睛,“所有的人,統統派出去!”


    “可是青鳳……”了空想要再說什麽,卻馬上被恪打斷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殺掉他,我們就會擁有一切!你明白嗎!”恪的手因為用力已經青白一片,他的眼中混沌著,看不清究竟是憤怒、驚懼,還是兇狠。


    這是一張完全被欲望與不甘模糊了的麵目,明明還這般年輕,眼神裏已經破碎的如同殘燭,風姿卓越的公子到底是一去不複返了。


    風止住了紅楓的顫抖。


    了空垂下了眼瞼,他會聽從眼前這個人的吩咐。萬葵這個身份,早就注定了自己永生永世都不可能有一縷自由之魂,尋一處心安之所了。


    他隱隱覺得,是該去見一見她了。


    小屋還是原來的模樣,這裏的一磚一瓦都是當年自己親手所鑄,所有的家具亦是他一點一點打出來的。為著她能睡得舒適,硬是偷偷到數十裏外的莊子上學了一手的木匠活,受傷勞苦,每日來往,竟不覺得有什麽辛苦的。


    一晃已是多年未近此門了。


    了空伸手輕輕的敲了敲,門緩緩的開了,青鳳就站在自己的麵前。他略顯木訥的竟退了半步,雙手在衣角邊摩挲著。他本是個行伍之人,習慣的是衝鋒陷陣,喊殺震天的生活,即便是血流成河,屍骨如山亦不畏懼半分。


    這些年的吃齋焚香,沐浴佛音已令他心靜了不少,但此刻這種不住的顫抖心緒與酸澀的拉扯痛楚,卻是怎麽也控製不住。


    青鳳的臉色愈發的青白,眼中神采幹澀,麵容瘦削,竟似那深秋將落的枯葉般,搖搖欲墜。


    “這是雲南的蠱蟲啊,無解!”


    了空遙遙記起當年為求青鳳所中之毒的解藥,他帶著孱弱的鳳兒一邊四處求治,一邊東躲西藏。他們一起踏遍了大江南北,在唯有彼此的年歲裏一遍遍互相慰藉,有好幾次他都以為過不去了,但最終還是在昆侖山的深處尋到了一位老醫者。


    醫者聖手,卻也迴天乏術。不過是能延續十年的壽命而已,這一點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他不斷的告訴自己,隻要青鳳能按照醫者的囑咐靜心凝神,不再多思多慮,再有他在佛前日日為她頌禱,也許能求得老天賜予一個長久的生機。時間久了,就連他自己都相信了,隻是如今一見,方知是自欺欺人而已。


    “你……怎麽來了。”青鳳咳了兩聲,眼中更是疲怠。


    了空微不可查的歎了口氣,“起風了,快進去吧。”頓了頓才道:“公子讓我出趟門,所以來瞧瞧你。”


    青鳳慢慢的抬起眼睛,那雙早已經失去了明亮神采的眼眸居然噙滿了淚水。明明說得很簡單,她卻為何會這般?


    了空有些急迫起來,她不能動氣,更不能傷懷,這是唯一續命的法子。但自己到底該怎麽做,是走上去安慰她,還是幹脆離開這裏?


    不知怎的,心中那酸脹的拉扯感愈演愈烈,竟是在生拉硬拽自己的整個魂魄。她的淚這樣的熱,甚是滾燙的滴在自己的心頭,灼燒著他所有冷靜著的理智。


    了空是半點也動彈不得,隻任由那酸脹之感從心口蔓出,湧上眼角,再傾斜而下。


    他不可思議的伸手拂了拂,那晶瑩的水珠兒就掛在自己的指尖。


    視線裏,青鳳的模樣也是模糊的,他仿佛看見了那個小小的她,那個笑靨灼灼的她,那個溫柔如水的她,還有那個垂死無力的她,


    那些年,他其實有好多的時光是陪著她的,他有好多的機會是可以告訴她的,他們相遇的機會這樣早,相處的時間這樣多,卻還是眼睜睜的看著一切發生。看著她愛上別人,看著她在情愛中備受折磨,他的成全卻沒想到成為了最無情的幫兇。


    了空還是站在門口,風從外麵吹進來,被他寬闊厚實的肩背遮擋住了。


    他衝青鳳笑笑,“好好養著,等我迴來,就好了。”他伸出手,卻在即將觸碰到青鳳衣角的時候轉變了方向,輕輕緩緩的關上了門。


    不說,就一輩子都不說了。


    門後是巨大的陰影,青鳳靜靜的矗立著,眼淚卻是止不住的滾落下來。


    “萬哥哥。”隔著木門,她喚了一聲。門外的人止住了腳步,轉過身來,日光的明媚灑落在他的周身,把他堅毅剛強的麵目雕琢的猶如九天諸神般威武。


    其實,從昨天開始,青鳳的眼睛就已經看不清了,心中也明白,大限將至了。此生最想見的人怕是再沒機會了,但能見一見最虧欠的人,也是滿足的。


    萬哥哥,萬哥哥……


    灰白色的視線已經模糊了一切,再也看不到絢爛的日出,斑斕的鮮花,還有遠處起伏的山巒了。一切都靜下來了,唯有記憶裏的那些人和事,走走停停。


    青鳳摸索著在桌邊坐下,從懷中掏出一枚黝黑的箭頭,放在手中撫了又撫。


    這不過是他無數次舍身相救中唯一被自己留下的東西,但他身上的傷卻何至於這數倍。


    那些年的生生死死,他們一同經曆了太多了,那些無數個寒冷可怖的夜晚,都是這樣相依為命熬過來的。以至於隻要有他在,就讓人安心。


    是他把自己寵壞了,是他把一切的詭譎與人心險惡都提前杜絕在他的背後,護著、慣著、甚至於默默的傾注了唯一的愛恨。


    青鳳歎了口氣,明明是亡命天涯的王室之女,卻硬是被他保護的那般不諳世事,愣生生的為了愛一個人搭進去了整個人生,最後卻還是愛而不得,逃不過被拋棄的命運。她已然這般,有怎麽能再去拖累旁人,所以即便明白,也隻能裝糊塗了。


    怎麽會又想起那個人,又想起那些年的過往,所有笑所有淚……青鳳隻覺得胸中翻湧起猛烈的酸疼與悲苦之感,每一口唿吸都牽動心口最敏銳的那塊地方,鹹腥的味道衝進了口腔,從嘴角止不住的溢出來。


    她顫抖著手想要去尋一塊手絹來,卻聽見開門的聲音響起,一個人走到她的麵前。


    很快,便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縈繞在四周,似清風朝露,微醺而甘甜。


    “誰?”


    那個人好像頓了頓,站在那兒靜止了片刻。忽的笑了一聲,又走近了一些,似乎是蹲了下來。


    雖然看不清,但青鳳心中明白,此刻就連萬葵都被派出了,這附近怕是再沒哥哥的人了,那麽眼前這個究竟是誰?


    “你是誰?”


    一塊細軟的錦帕輕輕撫上了自己的嘴角上,青鳳本能的閃開,那人的手必定是落空了。


    “許久不見了,我都快要認不出小妹了。”清爽溫和的男聲,慢慢的說著話。


    青鳳聽見凳子被拉動的聲音。


    “你……”再沒有人以“小妹”相稱過,這個身份早已經隨著那場骨肉相殘的廝殺遠離自己十多年了。


    那人還是未語先笑,和緩的聲線,像極了悠然的落花秋水,“不記得我了嗎?你這個樣子當真叫我心疼。”頓了頓又道:“偷活這數十年,到底是多得的。於這鄉野無名入土,拿比得上風光厚葬呢?既然都是一個結果,苦熬這麽久,意義又在何處?”他拉起青鳳的手,他的手掌如同他的聲音一樣溫和細膩,“平白犧牲了旁人活命的機會,這才是真正的罪孽。”


    青鳳彎起嘴角,帶起一個平靜的笑意。這世上除了他,誰還能把這番絕望又殘忍的話,說得如此動聽感懷?


    “四哥,果真別來無恙。”


    寬大的袖袍上,蒼鬆勁柏,被山風吹起,上下翻飛著。玄含笑的眼眸裏依舊是飽藏著無數珍珠般的光芒,隻是有些碎裂成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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