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日頭西斜,等最後一縷霞光消失在山的那一頭,營地裏燃起了堆堆篝火。仲昊的大帳篷內熱鬧非凡,絲足弦樂聲聲不斷,間或夾雜著舞姬們身上環佩叮當的碰撞聲和勸酒聲。


    荷歌坐在席間,手裏握著個空酒杯,看著眼前翩翩舞動,腰肢纖纖的舞姬們,心中隱隱有些愁苦。


    既不是羨慕那些舞姬們的妖嬈身姿,也不是因酒量淺薄。而是她看得分明,一向寡淡冷漠的恪,此時卻一臉享受的看著舞姬們的表演,居然還不時和著節奏,用一隻手指輕叩著桌麵打節拍。


    一開始荷歌以為是自己酒量太差,喝多了眼花。於是她仔細的揉了揉眼睛,透過席間層層招搖舞動的曼妙身姿,望向對麵的恪,卻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一個玉麵淺笑,陶醉怡然的公子哥。


    有一種愁苦便控製不住的湧上心頭。


    她低頭看了看空了的酒杯,又抬頭看了看席間眾人。恪依舊看得認真,仲昊早已被一群舞姬侍女圍繞,左擁右抱,樂不可支。徐清夏倒是挺自在,一個人自斟自飲。


    呆坐無趣,心緒愈發悵然,荷歌便悄悄起身,獨自溜溜達達的在河邊漫步,醒醒酒,也讓山風吹吹,最好能吹走自己內心的糾結。


    徐清夏倒果真是一個心思細膩之人,河灘上原先半人高的野草,如今全部都隻餘寸長,就連河邊也架設了火把,這樣一路便都有光亮,路也好走。


    風中若有若無的飄著不知什麽野花的香味,夾雜著草木的清香,飄進鼻子裏,十分舒爽,連帶著腦中也清明了許多。


    明月已爬上山頭,正灑下一地皎潔。荷歌立在河邊,雙手縛於身後,迎著河風,深吸了一口氣。腦袋裏不由自主的冒出來一個念頭:恪是不是特別喜歡舞蹈?


    素日在書館,除了看書,便是習字。自己從未看恪喜歡過其他的東西,可能是因為書館裏根本就沒有,所以她一直以來都沒有發現恪的喜好裏,其實還有舞蹈一類。


    想到這一層,荷歌突然有些釋懷。但卻又感到一絲羞愧和一絲憂桑。愧的是自己竟這樣的不關心恪,連他喜歡什麽都不知道,還妄論什麽報恩。憂的卻是自己於舞蹈一項上並無半點技藝,別說舞的美,就算要做到肢體協調也不一定吧。


    她抬頭望了望天上的皎月,努力迴憶了一會方才舞姬們的動作,似乎也不是很難嘛。眼下周遭除了跳躍的火把,並無他人。大帳內的陣陣樂音在耳邊劃過,她慢慢放開手腳,隨著樂音舞了起來。雖沒有舞姬們優美妖嬈,荷歌卻也舞的很好。


    剛剛席間,仲昊的樂師所奏之樂乃古譜,手法亦是出彩,自己不免聽得入迷。待一曲結束,下人們傳話進來,扶哲在外求見。


    扶哲一身行色匆匆,是剛從浮屠城得了消息,特趕來迴稟。


    夏日的夜晚,總是能聽到此起彼伏的蟲鳴聲,反而更襯得夜色寂靜。扶哲沒有進入營地,而是在營地之外不遠的一處小林邊候著。


    “如何了?”恪問的直截了當。


    “一切如公子所願。戎幫內已是水火不容,隻要宋家的人一到,勢必造成戎幫大亂。”扶哲的聲音恭恭敬敬。“另外,宋家派去的人已經過了桐佑關,四五日內必到浮屠城。”


    恪嗯了一聲,“浮屠城和戎幫我都要,此事關係重大,告訴小洛,鼓動戎幫劫殺宋門鏢隊的事情他做的很好,等宋家的使者一到,讓他好好出把力,廢掉戎幫那兩個之後,一定要穩住戎幫。若有不聽不服的,統統處理掉。”


    “是。公子放心。”扶哲領命從不問為什麽,恪一直覺得這點十分不錯。“公子還有什麽旁的吩咐。”扶哲問道。


    恪望了眼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大帳,“戎幫的事情解決了,就不要讓仲昊派去的人迴來了。有些事情,他不知道為好。”


    “是,公子!”


    浮屠城一事既已水到渠成,今夜月色醉人,又是郊外,山高雲闊,連帶著人也鬆泛了許多。恪便乘興踏著月色,信步來到了河邊,正看見了荷歌靜靜的在夜色中起舞。


    恪並非沒有注意到她離席,隻是看到她站起來的一瞬間,腳步有些虛浮,想來是今夜仲昊所啟百花酒酒勁甚大,荷歌她有些不勝酒力,應該是迴房休息了,卻不想會看到這樣一幅景象。


    和著席間傳來的飄渺樂音,荷歌粉麵含笑,偶爾抬手間,水粉色的紗袖滑落至肘部,露出一截纖細嫩白的手腕。姿態優美,映著火光,較之平日的活潑歡脫,此刻卻是一種清澈寧靜的美,眼波流轉間,令人顧盼生憐。偶爾迴首淺笑,嬌媚生姿,居然美的令人心驚。


    恪的眸子濃黑深重,靜默良久,終是轉身一言不發的迴了宴席。


    荷歌借著酒勁,自顧自舞的開心。全然忘了剛才自己的那些不自信,此刻已全憑心而動。飄飄然如一隻飛舞的粉蝶。完全沒有留意到周遭的變化。


    一聲悠長的簫聲悠然漸起,將大帳內原本就稀疏輕遙的樂音完全蓋住。荷歌手腳一滯,趕緊四下望去,隻見四五步遠的河邊,徐清夏長身玉立,口中的一杆長蕭正吹奏出幽幽沉沉的曲調。伴著這青山冷月,顯得格外淒婉動人。


    簫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正是曲調無限傷,入耳肝腸斷。撩撥得人心中傷懷之情難以自抑。荷歌靜靜的聽著,亦隨著他的曲調而心緒難平。直到一曲結束,才迴轉心神。


    徐清夏持蕭迎風而立,朝她微笑頷首,眉宇間一派謙恭隨和。緩聲道:“清夏冒昧了。姑娘所舞清麗婉約,與方才大帳內的靡靡之音甚不相配,故而清夏自作主張,以簫聲相奏,還望姑娘不要見怪。若就此打擾了姑娘,還請恕清夏唐突之罪。”


    徐清夏說話既謙和,又不失禮數。聲音低沉和緩。舉手投足,皆是瀟灑從容的氣度。說他是一個整日裏刀頭舔血的武人,還真是讓人難以相信。


    荷歌沒有馬上說話,而是默默的站在原地。她倒不是因為徐清夏未經她的允許,便以曲相和之事而怪他。相反,她的內心其實是挺尷尬的。自己是不會跳舞的,今日不過借著酒勁亂舞一通,卻被徐清夏看到了,像他這樣的人,必定於這風雅技藝上見識得多。自己這番簡直就是班門弄斧,也不知看在徐清夏的眼中,自己是一副怎樣的扭捏窘態。所以心中忐忑。


    荷歌頂著徐清夏關切的目光,隻想趕緊把話題從舞蹈上扯開,“你剛剛,剛剛吹的是何曲?挺好聽。”


    徐清夏似乎沒有想到荷歌會這樣問,頓了頓才道:“《妝台秋思》,是首古曲。”


    “哦。”荷歌對樂曲一類並不了解,咋然不知怎麽迴應。二人間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山風時有時無,徐清夏修長的手指拂過暗色的簫管,指尖緩緩滑過孔洞,幽幽道:“此曲說的是昭君出塞的悲苦離愁。古時昭君出塞,以已之一身悲喜,全萬家喜樂平安,雖得傳世讚頌,卻又有多少人真正體會昭君之苦。迢迢萬裏,家國無望,前程亦是未知。試問她若不去,會何如?今日,史書詩冊對她的評論怕都是要倒個個兒了。無論是當時還是後世,她其實都選無可選”徐清夏長舒一口氣,目光有些晦暗,續道:“離家去國,焉知不是家國舍棄了她?”


    荷歌聽著一愣。努力想了想,自己剛剛似乎隻是哦了一聲,何至於就引的徐清夏說出這般感傷的話來?看他眉間緊鎖的樣子,倒像是比自己失憶還要愁苦許多。不過轉念一想,荷歌也有些了然。想這徐清夏未及成年便失去至親,還要獨立操持鏢局,他這一路走來,所思所想,皆隻能一人承擔,無處述說,應當甚為不易,這也難怪他會有如此一副傷春悲秋,感懷敏感的情懷了。


    荷歌覺得,自己與徐清夏於某些方麵其實頗為相似。譬如他們都無依無靠。徐清夏雖說有一個宋家支撐,單看仲昊平時逍遙不羈的做派,憐香惜玉、縱情享樂絕對是把好手,若說他能體察徐清夏之不易,並伸手助一助力,倒未必可能。


    再看徐清夏如今輕減的模樣,荷歌心中一軟,語氣裏也帶著輕柔,“人生不如意總是難免,順風順水著實不易。其實,這樣對比著,才能讓人更加珍惜那些好的日子。”又覺得自己這番話說的太過隱晦,抿了抿嘴道:“徐公子你文武兼備,實在比之旁人好上不知多少倍,大可無需自怨自艾。”


    徐清夏卻沒有接話,目光沉沉看著水麵,又是一小刻的寂靜。唯有火堆裏木材被燃的劈啪作響,遠處有一陣樂音似有似無的飄過。


    荷歌覺得有些局促,她與徐清夏並不相熟,不過一麵之緣,此刻夜已經深了,這樣單獨相處,實在有些不妥。正要尋個什麽借口遁了,卻聽見徐清夏的聲音低低傳來:“許是清夏太過軟弱,傷春悲秋的像個女子罷。”他微微仰頭,朝荷歌淡淡一笑“美酒醉人,今夜是清夏唐突姑娘了。”


    都說“酒後吐真言”,所謂“真言”必是由內而外,說往日不常說或不敢說之言。荷歌覺得徐清夏此番,實在悲情,心中不由得生出巨大的同情來。英雄淚果然催心肝。又是一小陣山風吹過,傳來草葉的稀疏聲。荷歌抬頭看了看,今夜天朗月清,山穀清幽,與徐清夏對坐淺聊也未嚐不可。同病相憐之人若能互相開導,倒也是美事。


    “徐公子並未唐突。誠然,我與公子雖是初見,若公子不棄,可將煩心事說與荷歌聽聽,我雖然不是很會開解人,但很願意傾聽一二。”荷歌懇切的說道。


    徐清夏側頭看她,麵上似乎有些意外,“清夏曾聽仲昊誇讚姑娘,貌美而心善。今日得見,才知仲昊之讚太過謙虛了。其實,清夏也沒什麽,隻不過從小生就一副傷感柔弱之心,比之他人,更脆弱些罷了。”徐清夏眸子幽幽,向著荷歌道:“平日裏,也沒什麽人清夏能與之閑閑相談。今日得姑娘寥寥數語,已甚為開解。清夏在此多謝了。”


    荷歌覺得徐清夏真是一個稱得上“公子”之人,如此謙遜,如此有禮,說得就好像自己真的幹了什麽對他大有裨益的事情一樣。不過,反觀徐清夏這副姿態,倒讓荷歌覺出一副他時時事事揣著小心的感覺來。誒,想來,在宋家手底下討口飯吃,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心中對他的同情更盛。


    “徐公子過譽了。若以後有需要荷歌的地方,盡可以來找我。大事上可能不濟,但些許小事,荷歌還是很願意出上一份力的。”荷歌笑臉盈盈道。


    徐清夏亦是微笑頷首以示迴應。


    既然打開了話匣子,荷歌也是一個樂於相交之人,便隨性與徐清夏攀談起來,將自己過去有意思的所見所聞挑揀著講於他聽。有些繁雜,又有些瑣碎,徐清夏聽得倒認真,也不時微笑著說些自己的見聞,許多都讓荷歌大開眼界。


    二人聊了片刻,便有人來尋徐清夏,上報一些營內事物。徐清夏這才告辭而去。荷歌又立在河邊吹了會風,想著徐清夏剛剛走時一臉輕鬆的樣子,覺得今日自己所為應稱得上是善舉。起因雖是自己負氣離開宴席跑到河邊瞎晃,卻三言兩語安慰了徐清夏,真是歪打正著。況且,荷歌覺得比之恪的冷淡,仲昊的油滑,徐清夏翩翩有禮,親和大方,反而最好相處。若能得此一友,也是一樁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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