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芷姝抓了一小把糙米淘洗幹淨放進土陶鍋裏,嫌費柴火,另支起了小灶沒用大鍋。


    “方才聽娘子提起了撫恤糧,家中有人從軍?”


    君子遠庖廚,魏鉉在灶房廊下站定。


    張芷姝忙著生火連頭都沒抬。


    “世代軍戶,韓家兩代人齊赴邊關,迴來的隻有我那至今還在床上躺著的夫君。”


    “滿門英烈,府衙當替朝廷好好撫恤。”


    “遼西尚武,軍戶在當地地位崇高,奈何老天不給人活路,大旱三年,府衙糧倉早就空了。


    我們這一帶離遼西城又遠,城主得知這一片的慘況,倒是也派兵押送過幾次救濟糧,可惜還沒到我們這兒,中途就被搶了。”


    “竟如此無法無天?”


    鄔氏是如何治理遼西的?


    年年向朝廷索要大筆救濟金,軍餉軍糧更是翻了又翻,治下刁民竟連賑災糧都敢搶!


    張芷姝一抬頭就看見來人臉色陰沉無比,眸中更是盛滿了睥睨眾生,當權者高高在上的鄙夷。


    她冷笑著勾起了唇角,“肚子都填不飽怎麽遵紀守法?普通老百姓終其一生勤勤懇懇,不過是想餓了有飯吃,冷了有衣穿,頭上有片瓦……


    大旱三年死了多少人閣下知道嗎?連年征戰多少人家破人亡,閣下又知道嗎?”


    “婦人之見,為大局計,區區賤民何足掛齒。”


    賤民?


    張芷姝頓住了,心底掀起了驚濤駭浪表麵上卻隻是平靜地低下頭,往小爐裏又填了把火。


    道不同不相為謀,直至燒好稀飯,收拾出堂屋,再沒跟來人多說半句話。


    魏鉉望著張芷姝風骨傲然的背影,眼神變得越發幽深。


    山下一夜無話,山上官道卻是人仰馬翻。


    “殺退刺客!保護太子!”


    黑暗中無數身著黑衣勁裝的錦羽衛從天而降,很快便將半路伏擊的死士絞殺殆盡。


    被暗衛層層保護住的大魏太子卻從馬背上一躍而下,不顧阻攔衝向了山崖邊。


    “救人!快下去救人!方才摔下去的年輕將領是靖王!”


    崖下冷風唿嘯撲麵而來,刮得當朝太子魏宴的臉色極度難看。


    靖王是先皇當今太後唯一的嫡子!


    先皇在位數十年後位空懸,直至暮年遇到了當時還是漁家女的當今太後。


    先皇不顧滿朝文武反對,亦不顧一世英明遭天下人非議,執意立方才及笄的漁家女為後。


    之後漁家女誕下了先皇遺腹子,也就是還在太後腹中便被受封九珠,掌十萬兵權,賜封地千裏的當今靖王。


    靖王年紀雖比太子還小上好幾歲,太子見了他卻還需畢恭畢敬地稱上一句“皇叔”,隻因靖王身份尊貴無比,稍有閃失,勢必引起朝野動蕩……


    張芷姝可不知家裏來了尊大佛。


    清早起來她就將後院籬笆打開,不過許是昨夜她的行為太過彪悍了,村民們都想取水,可誰也不敢頭一個來,紛紛在離老韓家不遠的榆錢樹下停下了腳步。


    “你們說韓家的咋突然之間變得這麽厲害?生生割下了王婆的舌,還有王麻子……男人那處,她一個小婦人竟也下得去手。”


    “我看她手起刀落,連眼皮都不眨,王麻子招惹她,找死啊!”


    “可是從前這韓家小媳婦除了走道兒扭個腰,就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趕集賣俏,何時有了這等膽色魄力?”


    ……


    眼見婦人們的議論聲四起,梁猛忙厲聲製止。


    “還真想當下一個王婆子不成?”


    婦人們紛紛縮起脖子噤聲,梁猛的兒子鐵柱從榆錢樹後走了出來。


    “爹,光有水也不行,附近野菜早就挖光了,山裏也打不到獵物,沒有糧食大夥兒隻怕還是撐不過這個冬天。”


    作為裏正,梁猛何嚐不知村裏災情嚴峻,但他沒吱聲,而是有意等著兒子往下說。


    鐵柱受到了鼓勵,心下越發堅定。


    “爹,我想去遼西城求糧,城主仁慈,不會不管百姓死活的。到時候我跟著運糧隊一起迴來,人在糧在,這迴保證絕不讓人半道劫了去。”


    鐵柱早有計劃,話音剛落,村裏僅剩的幾名後生全都走到了他身後,顯然是商量好的。


    “我兒有誌氣!”


    梁猛重重地握住了自家兒子餓得骨瘦如柴的肩膀,渾濁的老眼裏淚光閃爍。


    剛想叮囑兩句就被披頭散發撲出來的兒媳婦打斷了。


    “不許去!你走了我跟妞妞怎麽辦?孩子還那麽小,不能沒有爹!”


    鐵柱媳婦不懂什麽大義,她隻知道出去求糧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迴來。


    “你答應過我的,咱們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爹您讓別人去,鐵柱不能去,我已經沒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不能再失去丈夫,他不能去……”


    鐵柱媳婦哭聲淒厲,她的一子一女因為年紀太小吃了觀音土肚子漲,活活脹死了,家裏隻剩下八歲的大女兒了。


    “起來,你快起來,我不去誰去?村裏哪兒還有幾個壯勞力!”


    鐵柱用力去拽,可他媳婦跟發了瘋似的,不管怎麽說就是哭天搶地不同意。


    “行了,別哭了,我去。”


    張芷姝被驚動了,隻見她站在離人群不遠的地方,麵上還是一副平靜的模樣。


    “嫂子,咱村又不是沒人了,於公,叫你一個弱女子千裏迢迢去求糧,即便是最後大夥兒都活下來了,臉往哪兒擺?


    於私,我這條命本就是韓大哥幾次三番從閻王爺那搶迴來的,如今韓大哥身受重傷,離不開嫂子的照顧,韓家弟弟妹妹們年幼,隻有嫂子可以依靠了。”


    新婚當夜紅蓋頭還沒掀,韓琰就被一紙軍令召了去,梁鐵柱也是在那次隨軍出征的,他並不知道這三年原身做下的壞事兒,因此對張芷姝十分尊重。


    可她卻道:“此地距遼西城少說也得一個半月路程,你們一行人既沒有馬也沒有幹糧,能不能活著走進城還是未知數。


    更何況半個月後就入冬了,食不果腹的情況下,你確定大夥兒能活著等到你帶賑災糧迴來嗎?”


    “那怎麽辦?”


    人們慌了,絕望地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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