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這是怕他會因為叔趙的身世,而對他與其他楊家人有差別待遇?


    「我會。叔趙是我兄弟,我從來沒有動搖過這一點,楊家人有的,絕少不了他,無論如何,我一定護他一生。」他從來沒有忘記,那個與他一起長大、說要把父親分給他、幫他撐身上重擔的兄弟情義。


    「還有……阿魏……多磨磨他……」上頭有兄長頂著,身為麽兒的阿魏,性子有些被養嬌了,玉不琢,不成器啊!楊家男兒,怎能出廢材?


    「我會盯著,以後,交給我管教。」


    「那就……就好……隻是……辛、辛苦你……」合不上的眼眸,還有他對塵世的牽念,臨去前,心心念念,全是他心愛的兒子。


    「不苦,我不辛苦。」他忍著喉間的酸澀,伸掌為叔父合上雙眼。「您,一路好走。」


    移身雙膝點地,與床尾泣不成聲的楊叔魏,一同跪拜磕頭,行兒子的大禮來送他的三叔。


    這個夜,很不平靜。


    三叔、三嬸走了,叔趙仍在急救,尚未脫離險境。


    熬了大半夜,暫時送入加護病房觀察。


    醫院裏時時都有人,大家輪流留守在加護病房外,因為叔趙的狀況隨時都會生變,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數日來,醫生已發了七張病危通知,要他們隨時都要「做好準備」。


    楊仲齊已連日不曾睡好。


    倚靠在醫院走道盡頭的露台,揉揉酸澀的眉心,想起還有件事懸在心上,數日來,龔悅容不曾與他聯絡,不知事情處理得如何?


    他拿出手機撥號,關切她的狀況,未料,另一頭接起,口吻淡涼——


    「有事嗎?」


    他怔了怔,一時無法適應她的疏冷,好一會兒才道:「婆婆的事——」


    「那是我的親人,我自己會處理。」


    「小容!」他蹙眉。「事有輕重緩急,這道理你不了解嗎?有什麽事會比人命更緊急?不要跟我鬧這種脾氣,我——」


    「對,事有輕重緩急,我的事對你來說永遠是最輕的,我家人的命,怎麽比得上你家人?不勞您費心了,就算有事,我的親人我也會自己處理後事。」


    他錯愕,意識到事態不尋常。


    婆婆對她有多重要,他是知道的,再怎麽生氣,她也不會口沒遮攔地拿這種事來咒自己的親人,除非……


    他心下一突。「婆婆怎麽了?」


    「你在乎嗎?」


    「小容,不要跟我賭氣,到底怎麽了?」


    她聲音一軟,泄出泣音。「很、很危險,醫生說……可以準備了……」


    準備什麽,不必明說。


    「仲齊,如果你真的有一點點在乎我,現在過來,拜托你!我真的……很需要你在身邊。」她一個人,快要撐不下去了。


    「我……」他本能迴頭,看向廊道那一頭,也在生死邊緣掙紮的手足,也許前腳一走,下一秒,又是另一次的天人永隔。


    龔悅容見他遲遲不應聲,也知道他的決定了。


    「楊仲齊,你今天不來,我們就完了。」


    他閉了下眼,內心糾結。「小容,別為難我。」


    「我為難你?」這四字聽進耳,竟覺格外諷剌。「我曾經為難過你嗎?就是為了讓你沒有任何的掛慮,我什麽事都自己吞、自己扛,你永遠不會知道我為你承受了什麽,你問問自己的心,我幾時讓你為難過?


    「婆婆念我、說我傻,我覺得這是我自己活該,為了愛你所必須付出的代價,賠上自己,我不會有一句怨言,但是今天,連我唯一的、最重要的親人都拖下水,為我的愛情陪葬,你還要我怎麽樣?繼續體諒你?


    「我唯一的親人隻剩一口氣了,她一直在問你來了沒有。我隻是想讓她看看你、給她一句承諾,說你會好好照顧我,讓她可以安心地走,這樣的要求也很過分?也是為難你?」


    「那你要我怎麽辦?不管叔趙的死活?」肝衰竭,命危——每收到一張病危通知,都是家屬椎心的痛。他們還在等醫生的檢驗報告,也許他可以救叔趙,這一走,叔趙若真怎麽了,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他在三叔臨終前保證過,會護著叔趙。


    下個禮拜,就是叔趙的二十五歲生日了,他不想以後這個日子,就隻剩下痛楚遺憾。


    她突然在另一頭靜默下來。


    各據一方的窒人死寂持續了半晌,她突然發聲。「仲齊,你愛我嗎?」


    他一怔,第一時間竟答不出聲。


    「你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一次都沒有。無論是我向你告白時,還是開口要我跟你結婚時,甚至是這三年當中。你隻是恣意索求我的愛情,卻不曾迴應分毫。」這個答案,其實很清楚,他知,她也知。


    「你不愛我。」她代他,說了出來。「更正確地說,你根本不懂要怎麽愛一個人,隻是剛好,我愛你的方式,是你可以接受的,你享受被我所愛的感覺,將我當成避風港,在身心倦累的時候,才會想起我。你在利用我,我不是不知道,隻是剛好這個女人太愛你,願意被你利用。如果我曾經吵鬧、曾經有過非分要求,讓你有一絲為難困擾,我們的關係還能維持這麽久嗎?不可能,你怕是早就斷得乾淨了。


    「所以我不能跟你的工作、跟你的家族責任、跟你的兄弟親人,甚至跟一些芝麻蒜皮大的事爭寵,因為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爭不過,在你心裏,我是敬陪末座,我的事你從沒認真放在心上過,一旦爭了……恐怕也會失去你。」她愛得如此卑微、如此委曲求全,他曾經看到過嗎?如果他對她有一絲絲在意,曾將她放在心上、重視過,又豈會渾然不覺?


    他不愛她,所以輕忽。


    她不是笨蛋,怎會不知?


    「所以——那晚,你其實連一秒都沒有猶豫,就決定舍下我,趕迴你的親人身邊,對吧?」她不是真的想為難他,逼他放下親人來到她身邊,她要的,隻是他的掙紮,至少,那代表她在他心中還是有些重量,那她或許還可以甘願些,但——從來都沒有,她連他的一秒,都要不到。


    愛一個人愛到這地步,也夠悲哀了。


    他粗了聲,一句話也反駿不出來。


    「都到了這個地步,我還能裝傻下去嗎?我們……就這樣吧。」就當是作了一場夢,他本來就不是她能夠擁有的男人,夢醒了,也該迴歸現實。


    「你這話什麽意思?」他聲音一陣緊繃。


    「我們分手,你今天若不來,以後就再也不必來。」這是她頭一迴,強勢向他提出要求,賭他的一點真心。


    「小容,不要在這個節骨眼吵架好不好?我們現在狀況都不好,先各自冷靜一下,以後我再慢慢跟你解釋。婆婆那裏——我會看情況,盡可能趕過去,好嗎?」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各自掛了電話,他往後仰靠玻璃門,閉上眼,掩去眸底的糾葛痛楚。


    她指責他,不懂愛,待她不上心,但——她又怎麽知道,他連怎麽愛自己,都不知道。


    一直以來,他所有的心思,都隻有他的家族,如何讓每一個人更好、如何不讓爺爺辛苦創立的事業毀在他手中,他拚盡自己的全力。


    這輩子,他早就將自己奉獻給家族,連自己都容不下,又怎麽裝得下她?


    他不愛自己,也不愛她。


    但是,貪戀她給的溫暖、貪戀被她所愛的感覺。


    他知道這對她不公平,也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自私、清楚自己虧欠她,可是,他無力還。


    他不知道,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該怎麽去愛她,迴報她最想要的愛情。


    他自己,又何嚐不痛苦?


    「二堂哥?」


    身後傳來楊叔魏遲疑的唿喚。


    「怎麽了?」他挺直身,迴頭。


    剛剛……是不是在二堂哥眼底,看到一抹淚光?


    雖然擦得很快,但,他有看到頰畔留下的殘淚。


    「那個……護士剛剛來通知,檢驗報告出來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話未說完,楊仲齊幾個大步邁開,率先走在前頭。


    醫生已經等在加護病房門口。


    「親屬裏有沒有比對符合的?」他一來,劈頭便問。


    叔趙情況太緊急,多拖一刻,變數就多一分。


    「楊仲齊哪位?」


    「我。」


    醫生點頭,抽出他的檢驗報告遞去,以及,捐肝的手術同意書。


    「你考慮看看,要不……」


    一目十行看完報告結果,他直接抓來手術同意書,一秒簽完名,再塞迴對方手裏,連猶豫都不曾。「請用最快的速度安排手術!」


    楊叔魏眼眶泛紅,滿心感動。仲齊哥明知道,大哥實質上跟他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卻仍願義無反顧。「謝謝你,仲齊哥……」


    楊仲齊瞪他一眼。「我救我自己的兄弟,用不著你謝。」


    更久、更久以前,那時,叔魏還是個不懂事的小笨孩。


    父母出國洽商,原本,是晚三日才會歸來,隻是為了陪獨生子過十歲生日,提前劃了後補機位,卻成了那班死亡班機的兩抹幽魂。


    他連哭,都哭不出聲。


    父母是變相地為他而死,他有什麽立場哭?


    他更怕,那麽疼他的爺爺,會不會也這麽想?然後開始討厭起這個害他最心愛的兒子赴上死亡班機的孫子。


    他討厭自己的生日,他不出生就沒事了。


    但爺爺說:「這個家,原本是顯仲在扛,現在他不在了,當兒子的就要擔起父親的職責。」


    他懂了,也重新找到自己人生的立足點,可是……心還是好痛。


    那時候,隻有叔趙知道,他每晚流不出淚的無聲哭泣。


    他總是來陪他,安靜地彈琴給他聽,彈一整晚,重複彈同一首。


    他還記得,那是蕭邦的〈夜曲〉。


    每一晚都彈,一彈就是大半夜。八歲小孩,沒有更好的安慰技巧,他隻會彈鋼琴,傻氣地想到用琴聲來安慰他。


    直到有一晚,乾澀的眼眸突然湧出水來,停也停不了。


    他不知道,為什麽這旋律會讓他那麽想哭,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就放聲痛哭起來。


    叔趙坐在他旁邊,拍著他的背,八歲小孩能想到的極致安慰,隻是一句——「沒關係,我爸爸分你。」


    「我其實……很害怕。」不敢告訴任何人的心事,隻能對年齡相近、與他感情最親厚的叔趙說。顫著聲吐實:「爺爺說,要把這個家交給我,代替爸爸做他的事情,可是……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我怕……我會做不好。」


    「那我幫你。以後你做什麽,我都挺你,不要怕。」


    猛然睜眼,一時無法將情緒抽離,胸房糾扯,疼痛。


    驚慌想坐起,腹間痛楚讓他摔迴病床,無聲喘息。


    在病房照顧他的楊幼秦趕緊上前來。「仲齊哥,你要什麽?」


    「叔、叔趙。他——」說好,要一輩子挺他的那個人……還在嗎?


    「他沒事。醫生說術後狀況很穩定,不過還沒有醒來。」


    「我要去看他。」


    「可是你才剛動完刀……喔,好啦好啦,我去問一下醫生。」心知二堂哥想做的事,沒人能勸退,楊幼秦直接省下力氣,去護理站借輪椅比較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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