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翌安身上的無菌衣還沒脫,頭上也還帶著口罩和頭套,整張臉隻有眼睛露在外麵,眉宇緊蹙,眼底青黑,眼神透著一股無盡的疲憊。他沒出聲,也沒動,任由趙東越抓越緊,力道大得像是能把他腕骨給捏碎。趙東看眼顧翌安,再轉頭看進監護室。明明是晚上,監護室卻亮如白晝,每張床位周圍遍布氧氣瓶和各種監測儀,躺在床上的病患毫無生命力,渾身上下連接著各種管子,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顧師兄,我銳呢?”收迴目光,趙東再次紅著眼睛望向顧翌安,抬手指向裏麵,“我銳在哪兒?他為什麽會受傷?為什麽會躺在裏麵?”顧翌安仍舊低頭,不發一言。得不到迴應,趙東逐漸變得激動,最後甚至抓著顧翌安衣領,徑直把人推到牆上,用拳頭抵著顧翌安下巴,不停地發出質問。情緒上頭,趙東下手根本沒收力,他拎著顧翌安領子將人懟過去的時候,顧翌安後腦勺‘咚’地一聲撞到牆上,頭都暈了好幾秒。不止是頭暈。他嘴唇也被牙齒磕破了,連腿上受傷的位置在拉扯之下也開始滲血,藍色洗手服很快就被染透一大片。眼看情況不對,鍾燁和旁邊一名住院醫立馬過來拉人,倆人分別抓了趙東一隻胳膊,好不容易才把他給拉開。可即便是這樣,趙東依然沒壓住情緒。他衝著周圍人叫喊,聲嘶力竭:“那是我兄弟,那他媽是我兄弟,他隻會救人,從來都隻會救人,你們怎麽能任由他躺在裏麵,你們怎麽能...”無處宣泄,趙東隻能通過這樣的方式排解內心的恐懼。他說話的同時,顧翌安眼睫輕顫,閉了閉眼,而後走過去,拉開鍾燁和住院醫,看向趙東說:“如果你想打的話就打吧,這是我應該受的。”趙東抬起頭,眼底一片猩紅。淚意朦朧中,他死死盯著顧翌安。顧翌安下巴滿是胡渣,雙眼眸光深黑卻無神,兩側臉頰和腮邊明顯看著深陷一大塊,整個人憔悴不堪,渾身上下帶著一股無法言說的疲憊。這樣的他,看起來根本就不比俞銳好多少。緩過那股勁兒,趙東深吸一口氣,而後緊緊咬住牙關,猛地轉身背過去。潛意識裏,趙東也知道這事兒怪不著顧翌安,也怪不住任何人。可他聽見張明山那聲歎氣,再看眼裏麵不知生死的俞銳,實在是沒繃住。來時他其實就打聽過了,若不是為了救顧翌安,俞銳根本就不可能受傷。理智上,他能理解俞銳的做法。但感性上,趙東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那是他大半輩子的兄弟,有著過命的交情,他見過俞銳的張揚,也看過俞銳的失意。他們彼此參與,也旁觀了對方的前半生。唯獨現在的俞銳趙東每往監護室裏看一眼,眼淚就會忍不住往下掉。三十好幾的人,除了僅有的幾次在俞銳麵前,他其實不常哭,更不會輕易在人前落淚。可他現在根本忍不住,最後隻能死死握拳,仰頭將淚意生生給逼退迴去。俞銳是為了救顧翌安才受傷,這事兒是不爭的事實。趙東義憤填膺,為自己的兄弟抱不平,必然無可厚非,顧翌安甚至都在期望趙東真的能狠狠揍他一拳,打他一頓。好像隻有這樣,才能讓他緩下一口氣,轉移哪怕一絲一毫心底的悲鳴和痛楚。網絡新聞持續在報道,收到消息的何止趙東,遠在基地的俞澤平和沈梅英很快也知道了。看到俞銳的名字,沈梅英第一時間打俞銳電話沒人接,跟著她又打了顧翌安電話。得到確認後,老教授眼前發黑,差點直接當場昏倒。基地項目持續近八個月,現在項目基本已經收尾完工,就剩運載火箭發射升空。按理說,作為項目的高級工程師兼項目核心負責人,俞澤平還得留下來參與最後的發射啟動會。可得知俞銳出事,倆老人說什麽也等不了了,當晚就收拾行李買了機票往迴趕。周遠清也來了。他還換了無菌服進去裏麵看了眼俞銳,出來後,他把顧翌安和陳放單獨叫到辦公室,詳細詢問俞銳的病情,跟倆人討論俞銳的治療方案。按下葫蘆浮起瓢。俞銳腦部的出血全都止住了,血壓和血氧也都在緩慢恢複,但他腦部的挫裂傷目前正在加劇腦水腫,顱壓也始終在高位。這樣的情況很危險,時間一長,很容易產生腦位移,從而導致繼發性腦幹受損,或突發性腦疝。嚴重的話,還會出現心跳驟停,加劇多項器官功能衰竭,甚至最後走到腦死亡。周遠清拄著手杖,沉吟半晌道:“現在的關鍵,還是在於控製基本生命體征,降顱壓,趕緊得讓他醒過來,不能就這麽睡著。”事發到現在已經過去五天了,俞銳依舊昏迷不醒,連醒腦劑都不管用,再這麽繼續下去,隻會更加兇多吉少。老教授想了想,轉向陳放和顧翌安問:“促醒藥物不行的話,要不送到高壓氧艙去試試?”“不行!”“不能去高壓氧艙!”陳放和顧翌安異口同聲,同時強烈表達出拒絕。“既然沒別的辦法,就當試試,也沒什麽壞處,怎麽就不行?”高壓氧艙對降顱壓有明顯的效果,老教授對他倆的多少有些詫異,甚至不解。陳放沒出聲,顧翌安垂下眼,片刻後他坦白道:“俞銳不能進高壓氧艙,他的基因檢測異於常人。”周遠清沉默不語,皺眉看著他。“高壓氧艙容易導致俞銳耳道內外的壓力變化,從而引起其他並發症。”顧翌安咬住牙關倏又鬆開,“甚至,極可能導致突發性耳聾。”隻簡單幾句,周遠清就明白得差不多了。他聽完沒說話,也沒出聲,轉頭再次透過門上的玻璃窗望向俞銳。忽然間,他想起俞銳無數次拒絕院裏的進修推薦。想起俞銳在那個陽光鋪滿書房的下午,跟他說哪裏都不去,以後就守著八院,守著神外,陪他留在這裏。這些年,周遠清表麵對俞銳嚴厲苛刻,心裏卻不無感慨。他看著俞銳一步步成長,也看著他逐漸沉穩,逐漸褪去鋒芒,一點點地成熟起來。但有很多次,周遠清都在想,以前那個小刺蝟到底是什麽時候就不見了。他問過,也試圖尋求過答案而不得。直至今天麵對此時的俞銳,周遠清有驕傲,更有無數心疼和無數自責,他看了半天,眼底漸漸氤氳出濕熱的水汽。最後,他轉過身,步履沉重地往外走。可沒走出兩步,門外乍然響起一陣‘叮呤咣啷’的響聲。顧翌安快步過去,率先拉開門。金屬器械盤和無數液體針劑灑落在地,沈梅英被小護士攙扶著,像片枯黃的落葉,搖搖欲墜。她緩慢而空洞地將視線聚焦向顧翌安,凜住唿吸問:“你剛才說,俞銳的基因檢測有問題,是嗎?”俞澤平也走了過來,站定在沈梅英身後。倆人都看著顧翌安,等著他否認或是點頭。可麵對兩位老人,顧翌安根本沒辦法開口,他無法否認,更無法點頭,隻能任由沉默將時間拉長。可沉默就代表了肯定。前後不足兩秒,沈梅英扶住額頭,疾速後退。她痛心疾首地捂著胸口,嘴裏喃喃自語著說:“我以為俞銳他不會,他不會有事...”膝彎撞到椅子,緊跟著她“咚”地一下,癱坐在金屬長椅上,被無力和痛苦包圍,幾乎快要喘不過氣。顧翌安兩步上前,不停拍打著她的後背,試圖寬慰,也試圖穩定她的心神。“俞鐸”沈梅英看眼俞澤平。俞澤平側過身,仰頭閉上眼。而後,沈梅英劇烈地唿吸,淚眼朦朧地看向顧翌安,激動且顫抖著跟他說:“俞鐸他當年,就是因為在過馬路的時候,突然耳聾聽不見聲音,才出的事啊!”此話一出,不僅陳放愣住,連顧翌安眼裏也閃過驚訝。有關俞鐸的事,這些年老兩口從未提過,哪怕是他倆私底下也不會輕易談及。那是埋藏在心底堪比割肉刮骨的痛,不僅僅是無力,除此以外,這裏麵更含著夫妻倆深深的懊悔跟自責。因為他倆始終認為,俞鐸是因為他們才會生病,才會發生意外去世。哪怕夫妻倆的基因檢查結果一切正常,哪怕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表明,俞鐸的基因突變是因為遺傳導致。可此時,當得知俞銳的情況和俞鐸相同。沈梅英再次悲痛難當,積壓在心裏多年的頑疾,混合著此時俞銳生死未卜的惶恐不安。她埋頭坐在椅子上,不禁放聲大哭。在場幾個人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薑護士聞聲緊急跑過來,坐在旁邊,拉著她的手,柔聲安慰,盡力安撫。可沈梅英情緒太激動了,有幾次差點背過氣去,薑護士擔心她這樣哭會出事,於是哄著將她帶去護士站,想要幫她測測血壓,順便帶她去值班室裏休息休息。沈梅英走後,俞澤平腳步微頓,抬腿邁入監護辦公室。視線穿透玻璃窗,他沉吟許久,想起臨走前俞銳說的話,於是低聲自言自語地道:“不是說項目結束就來接我迴家嗎?怎麽我都迴來了,你還睡著不醒...”顧翌安握住門把,猛然僵立在原地。他攥得很緊,五指用力到骨節凸起發白。喉嚨也幹澀發啞,他顫抖著發出聲音,想要說聲對不起。可還沒開口,俞澤平便抬手打斷他。他走迴來,行至門口,停在顧翌安身前,注視他說:“我的兒子,我知道,他不會讓你跟我們說對不起,他也不會丟下我跟他媽。”不能進高壓氧艙,隻能靠腦脊液引流,靠不停地輸送甘露醇和利尿劑進行保守治療。七天,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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