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銳剛鬆一口氣,抬眼卻見顧翌安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愣了下問:“你不出去嗎?”顧翌安還在用毛巾擦手,下巴指向他胳膊說:“你手不方便,我幫你穿完衣服再出去。”“等會兒再穿。”俞銳扯了下耳朵,沒敢看顧翌安。他憋了這麽久,早就已經快要炸了,唿吸逐漸粗重,長睫掩住的眼底都在發紅發暗,說話嗓音也在發啞。顧翌安卻還是沒動。僵持好幾秒,俞銳泄力般沉下肩,小聲又說:“你總得讓我解決一下吧...”顧翌安垂眼看他,一隻手捏著他的下巴,抬起來,強迫俞銳和他對視,嗓音低沉:“我說不讓你解決了嗎?”俞銳一怔。...片刻後,四方狹窄的空間裏,朦朧的水汽退潮般逐漸散去。他閉著眼睛,背靠冰涼的瓷磚,手背搭在額頭,喉結輕顫,掛上水珠的眼睫簌簌顫抖。作者有話要說:心累到極限....第93章 日出安養院的病房裏,鍾鴻川穿著一身病號服坐在床頭,俞銳吊著一隻胳膊坐在床尾,棋盤隔在小方桌上擺在床中間。方形棋格上,黑白棋子縱橫交錯,倆人垂眼盯著盤麵,一邊下棋,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天。最近這段時間,鍾鴻川的視力下降得很快,即便是帶上老花鏡,他也得彎腰湊近了才能看清楚。指間的白棋落下,鍾鴻川躬著脊背,頭也沒抬問:“你肩膀上的傷好了?”“隻是脫臼,早就好了。”俞銳說著便落下黑子,瞬間又把鍾鴻川好不容易才連上的四顆白棋給堵了。手中的白棋懸在空中,半晌遊移不定,鍾鴻川佯裝嗔怒道:“好了還不迴醫院,還每天往我這兒跑給我添堵。”俞銳心想,他倒是巴不得趕緊迴醫院。可家裏那位不同意,給他管得死死的,他能有什麽辦法。搞得他最近半個月,每天要麽在家躺著無所事事,要麽就隻能跑來東院這邊,陪鍾鴻川下下五子棋。實話肯定不會說,俞銳笑了聲,迴道:“您這話說的,我來陪您下棋解悶兒,您還不樂意。”說話間,俞銳手下的黑棋已經連成一條黑線。又贏了一局。鍾鴻川當即臉一垮,手上剛摸起來的白棋也扔了,生氣道:“陪我下棋還不懂尊老,你是來給我解悶兒的,還是找我來逗樂子的?”在床上盤腿坐了大半天,腿都坐麻了,俞銳下床活動腿,又擰了幾下僵硬的脖頸。隨後,他拿起茶幾果盤裏僅有的兩個蘋果,揮著左胳膊,邊往外走還邊說:“我是來伺候您的,這就去給您洗個蘋果吃。”安養院的病房都是單人套房,本身就帶有獨立的衛生間。但俞銳沒去屋裏的衛生間,反而舍近求遠,徑直出門,轉身往走廊盡頭的盥洗室走。可他也僅僅隻是轉了個身,走了兩步就又頓在原地沒動。毫無意外,沒過多久,屋裏便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聲音並不清亮,聽起來反而有些厚重沉悶,像是被什麽東西給捂住發出來的。其實,俞銳一直都在偷著放水。隻是他倆坐了小半天,鍾鴻川雖然看起來還能淡定自如地下棋聊天,可說話間唿氣喘氣都極慢,甚至偶爾還會握拳輕捶兩下胸口。老教授生性低調,個性卻十分要強,不願將自己脆弱不堪的一麵示人,也不願讓俞銳知道。俞銳假裝沒看見,心裏哪能不清楚。他看鍾鴻川裝地越發吃力,這才選擇速戰速決,還故意找了個借口出來,好讓鍾鴻川能放鬆下來,稍微喘口氣。等他迴去的時候,鍾鴻川明顯已經好多了。俞銳來去一趟,說洗蘋果還真就隻是洗了一遍,他手上拿著一個整的,直接坐上沙發,心安理得地上嘴就啃。給鍾鴻川的那個,他倒是對半切成好幾塊,還擺在果盤裏,貼心地放了兩把迷你塑料刀叉。鍾鴻川拿起來叉了一塊,上看下看,後麵嫌他果皮都沒削,轉頭又給他放了迴去。他靠在床頭,看向俞銳說:“最近倒是老聽鍾燁提起你。”俞銳啃完蘋果,丟掉果核,抽了張紙巾擦嘴,然後說:“提我做什麽,上迴說要讓他請幾瓶啤酒,轉頭就把我電話給掛了。”“你這小子”鍾鴻川沒忍住咳了兩聲,而後抬眉覷他一眼,臉上的笑容卻很是欣慰。他倆沒聊幾句,顧翌安就來了。進屋時,鍾鴻川已經徹底憋不住,躬著身子,拍著胸口,不停地咳嗽,甚至連帶著他脖子和臉都憋氣漲紅了。招唿還沒來得及打,顧翌安進門一看,立馬快步走過去,拍著他背還想要按鈴,被鍾鴻川擺手給攔住了。俞銳拿起玻璃杯,重新倒了杯溫水遞給他。手也在抖,單手根本握不住,隻能兩隻手捧著。他剛開始隻喝了一口,像是感覺有些不對,杯子抵在嘴邊都沒挪開,明顯頓了頓,才又仰頭繼續喝。顧翌安剛來還沒兩分鍾,鍾鴻川指揮他降下床頭背板,重新躺下去。實在是虛弱地連眼皮都抬不起來,鍾鴻川強撐著一口氣衝他倆擺了下手,說要休息,也讓他倆趕緊迴去。走出病房,俞銳和顧翌安皆是神色凝重。彼此對視一眼,倆人誰都沒說話。剛喝水的時候,鍾鴻川嘴裏咳出來的血絲已經浸染到杯裏,就為了不讓顧翌安和俞銳看出端倪,他才硬撐著非把整杯水都喝完。可他倆到底還是看到了。不僅看到了,來之前,顧翌安在路上正好碰到了鍾鴻川的管床大夫,對方說最近幾天,鍾鴻川不僅咳血,連排便和排尿都是帶血的。俞銳也是一樣,他表麵故作輕鬆,整天陪著閑聊,實際每天都在跟醫護人員溝通,及時叮囑護士調整鍾鴻川的用藥和治療。盡管這樣,鍾鴻川的病情還是越來越嚴重。從最近的檢查報告看來,鍾鴻川腦部的嗜鉻細胞瘤明顯已經擴散到全身,以至他體內各項器官也都加速衰竭。就像落日靠近天際線,緩緩下沉,餘暉漸淡。他們心裏都很清楚,哪怕是按秒計算,鍾鴻川所剩的時間也已經不多了。沒過兩天,俞銳在半夜裏接到鍾燁電話。他打來都沒說別的,隻講了一句,甚至沒等俞銳迴應,那頭就已經掛斷。睡意全消,黑暗中,俞銳握著手機,緩慢坐起身。顧翌安躺在身旁,感覺到他的動靜,於是惺忪著睜開眼,問他怎麽了。俞銳低聲說:“鍾老可能不行了。”淩晨三點,寒冬和夜色籠罩著整座安養院。俞銳和顧翌安趕到的時候,周遠清已經到了,緊隨其後,就連漂洋而來的顧伯琛也到了。病床上,鍾鴻川平躺著,鼻子上插著吸氧管,麵色青白,奄奄一息,如同掛在樹梢上一片搖搖欲墜的枯葉。俞銳顧翌安還有鍾燁站在床尾,周遠清和顧伯琛離得近些,分立在病床兩側。“你們都來了...”虛弱地抬起眼,鍾鴻川艱難地蠕動嘴唇,“遠清來了,伯琛也來了...”視線逐一從眾人身上掃過,眼裏的欣慰和喜悅卻在逐漸消失。難掩失落,他垂下眼皮:“老徐他,還是不肯迴來啊...”顧伯琛於心不忍,躬身往前,握住他的手,哄騙道:“老徐也來了,飛機晚點,他就在我後麵,等會兒就到。”“我們幾個,就你最不會撒謊,”鍾鴻川看著他,艱難地笑笑,而又感慨道,“三十年了,他還跟以前一樣,半點情份都不講,連我最後一麵都不肯見。”他說完就止不住地開始劇烈咳嗽,撕心裂肺一樣地咳,引得胸腔和肩背,甚至連病床都在跟著震蕩。這一幕實在太令人揪心了。周遠清拄著手杖,背過身去,緩了好幾秒才又轉迴來,自責說:“不關你的事,他不是不想見你,是我的問題。”“是誰說我不講情份”一道渾厚而中氣十足的聲音緊隨其後,落地在空曠安靜的走廊。聞言,大家齊齊轉身,全都看向門口。徐頌行拎著一隻簡單的行李箱,帶著一身寒氣,風塵仆仆趕到。他剛下飛機就往這邊趕,一路走得太急,又在樓裏轉了好半天,問了好幾個護士才找過來。此時看著大家,他胸口都還在劇烈地起伏,肉眼可見有多著急。“徐老?”俞銳驚訝出聲,打破屋裏屋外的沉默。徐頌行看向他,點頭“嗯”了聲。他微頓一秒,走進來。摘掉脖頸間的圍巾,也脫掉身上厚重的大衣外套,視線一一掠過在場所有人,稍許停留在周遠清臉上,而又很快轉向病床上的鍾鴻川。顧伯琛沉默著退到一邊,讓出床邊的位置,周遠清還是站在對麵,雙手杵著手杖,視線微垂著,沒動也沒說話。徐頌行移步過去,走到床前。實在是太多年沒見了,當年他負氣出走,還發誓此生再也不迴北城,那時的他滿腔憤慨,何曾想過,再次見麵竟是為了徹底說再見。明明腦海裏的鍾鴻川正值壯年,眼前的鍾鴻川卻已然油盡燈枯。徐頌行喉嚨一哽,差點說不出話來。他僵在原地好幾秒,好不容易才努力擠出點笑容,玩笑說:“趁我不在,你們幾個就合起夥來說我的壞話是吧?”鍾鴻川眼底濕潤,又驚又喜,原本黯淡的眸光此時也都清亮起來。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手,連嘴唇都在發抖,半晌才吐出一句:“老東西,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千言萬語如鯁在喉,徐頌行俯身下去,握住他的手,久違地喊出那聲“川哥”,便再沒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