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亮湊近扒開袋子,看清藥包上的字跡後,他驚訝道:“中藥貼?俞哥你哪兒不舒服嗎?”隨口迴了句“沒有”,俞銳將袋子係好塞進桌麵下方的矮櫃裏,問他:“找我有事?”侯亮亮將病曆夾遞上去,俞銳看兩眼,一筆簽完遞迴給他。臨出門前,侯亮亮提醒道:“對了俞哥,放哥讓我告訴你,今天是cot103的項目啟動會,十點鍾開始,在行政三樓大會議室,你別忘了。”桌麵上擺著台曆,今天的日期被特殊批注過了,俞銳自然不會忘。他視線輕瞥過去,應下一聲:“知道了。”項目啟動會是臨床試驗項目實施前的必經程序。除研究組成員外,院方核心管理層,申辦方藥企負責人,甚至藥監局代表都得出席。cot103項目已經進展到臨床3期,可以普遍適用於大部分惡性腦膠質瘤患者。不過,由於前兩期的臨床試驗國內並未同步參與,治療效果對於國內病患而言到底如何,依舊充滿了不確定性。為了獲取最準確的治療數據,且製定出適合國內患者的劑量方案,顧翌安和申辦方最早就根據國內地域和人群特點,同步在西南、東北、南方以及北方好幾家大型三甲醫院組建了3期試驗點。事實上,八院的進度是遙遙落後的,其他幾個試驗點都已經基本完成受試者篩選,這邊才剛把研究組搭建起來。因此,這段時間研究組的大會小會不斷,顧翌安作為項目pi忙得腳不沾地,不僅要遠程處理外省幾個試驗點反饋過來的問題,還得追趕八院這邊落後別人的工作。啟動會隻是序章,作為腦瘤組的負責人,俞銳緊接著就得配合腫瘤內科,迅速從上萬名惡性腦瘤患者中篩選出合格的受試者。臨床3期項目對受試者數量需求更高,且入組標準嚴格。從年齡到性別,從病灶特點、病理特征再到影像報告,包括預計生存期以及個人意願,所有病患都得經過研究組成員逐一討論通過才能最終入組。前前後後忙碌了兩周,這項工作才算是基本完成。最後一場討論會後,俞銳先是坐在會議室裏沒走,等其他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隻剩下顧翌安和曹俊,他才帶上自己早早準備好的文件,緩緩起身過去。“翌哥,曹教授,”俞銳從文件夾裏拿出一份病曆資料,“我想問一下,這位病人有沒有機會加入cot103項目。”顧翌安沒接,他左右兩邊摞著一堆病曆資料,手上還翻著厚厚地一本,視線都沒抬起來過:“剛開會的時候,為什麽不拿出來討論?”俞銳嘴巴動了動,一時沒說話。哪怕最近他倆每天都在一起開會工作,但倆人之間的相處可以說是陡轉直下,關係幾乎降到冰點。俞銳握著資料,手還懸在半空。一個埋頭沒打算伸手接,另一個僵著胳膊不出聲,可也沒打算將手撤迴去。曹俊見狀連忙打圓場,接過來拿在手上:“也沒事,我先看一眼吧,反正人選不也還沒最終確認嘛。”俞銳這才將手收迴,衝曹俊道了聲“謝謝”。兩周內看了成千上萬份病曆,入組標準和排除標準早已經背得滾瓜爛熟,隻消掃一眼,便能判斷行或不行。但俞銳既然單獨拿出來,曹俊不明來意,多少還是加了份仔細和小心。他來迴翻著ct報告,還有病人的血檢生化結果,入院以來的病程記錄,最後實在忍不住皺起眉。“俞主任,這個病人...”曹俊將視線抬起來,重新看向俞銳,語氣很是委婉,“好像不太符合入組標準。”俞銳沉默著點點頭。的確是不適合,這點俞銳自然很清楚,不然他也不可能等到這時候才單獨拿出來。聞言,顧翌安翻頁的動作戛然頓住,他抬起眼皮看了俞銳一眼,而後向曹俊攤手要資料:“給我看看。”再看一眼,結果也是一樣的。顧翌安甚至還說:“病人做過心髒移植手術,單從他半年前的心肺ct來看,心髒已經出現衰竭,即便沒有這顆腦部腫瘤,他的情況也沒辦法撐太久。”器官移植後出現衰竭,這是最關鍵的一點,而且是列在受試者排除標準第一條的,顧翌安這麽說出來,無異於是在提醒他,這件事毫無可能。俞銳抿了下唇,迴說:“我知道。”他站在桌邊沒動,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忍不住出言爭取:“其實,我是想問,能不能把他安排到對照組?”加入臨床試驗的受試者,並不是所有人都會使用cot103疫苗,有部分患者會被分配到對照組,使用並無任何治療效果的安慰劑,以便獲得數據對比。而且,這次的臨床試驗是單盲試驗,也就是說研究組成員可以很清晰知道對照組和治療組成員情況,但患者本人卻並不清楚自己注射的藥物到底是cot103疫苗,還是安慰劑。的確,無論是從心理上,還是從實驗數據看來,哪怕隻是注射安慰劑,加入過對照組的病患往往都會比其他癌症晚期的患者萌生出更強的求生意誌力,同時也會讓病人家屬感覺到一絲希望,甚至獲得更長的生存期。但這種希望,比海市蜃樓還要虛幻,一旦被戳破,病人甚至會比患癌初期還要絕望。所以,俞銳那句話說完,顧翌安眉心幾乎是立刻蹙起來的,否決得也很幹脆:“不行,這不符合規定。”他將病曆資料放迴桌上,曲起的指節扣在上麵:“而且以他的情況,病情隨時都會惡化,你這麽做毫無意義。”俞銳半垂眼眸,視線落在病人姓名欄上,默然片刻,最終還是將病曆拿了迴去。他走到門口,顧翌安叫住他,忍不住出言提醒:“俞銳,過度共情,是外科醫生的大忌。”俞銳門拉到一半頓住,背對顧翌安迴道:“知道了,謝謝翌哥。”說完,便抬腳走出了會議室。等人走後,曹俊歎息一聲說:“俞主任好像格外在意這個病人,我看病曆上,光這五年裏,他就主刀了這位病人三次手術。”“而且,我看那病人心髒移植好像是在三十五年前,”曹俊邊說邊像是才反應過來,滿臉寫著驚訝,“哇,心髒移植還能存活這麽多年的,這種病例應該極其少見了吧。”顧翌安聞言一怔,低聲自語:“三十五年前...的確很少見...”會議室出來,俞銳靠著走廊扶手站了會兒。陳放正好路過,跟他說晚上科裏聚餐,別忘了。說半天,俞銳一點反應都沒給,陳放伸手在他眼前搓出個響指:“不是,跟你說話呢,大白天你發什麽呆啊?”“嗯?”俞銳倏忽間迴神,“沒有,就有點累。”他站直身子,指節抵在眉心壓了壓,同時也將心底剛才冒出頭的那抹情緒平複下去。陳放古怪地看著他,目光上下將俞銳打量了好幾遍。尤其看他一臉沉重,再迴想起這段時間顧翌安和他都奇奇怪怪的。於是下一秒,已婚中年男人便開始操心起來:“不是,你倆最近什麽情況?之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鬧僵了?”俞銳一怔,含糊道:“沒什麽,就有點誤會。”“嘁,不愛說拉倒,當我愛操這份兒心一樣,”陳放看他又裝悶葫蘆,抬手一揮,“別忘了晚上科裏聚餐。”聚餐是陳放上周就定下的,特意挑的周五下班。一方麵是慶祝研究組的階段性工作基本完成。另方麵,顧翌安迴國當天,陳放就承諾了一場接風宴,到現在都快一個月了還沒兌現,也實在說不過去。醫院工作忙碌而乏味,好不容易聽說有聚餐,科裏同事全都美滋滋地等下班,結果還沒到下班,神外辦公區便突發一場意外。起因是某位病人家屬,突然帶著兩大桶油漆到辦公室,看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就往人身上潑,邊潑還邊罵罵咧咧,嚷嚷著要讓他們還錢。陳放當時在手術,俞銳門診出到一半,緊急被叫了迴來處理糾紛。綜合區辦公室當時就侯亮亮和主治醫師劉岑在,倆人都被潑了滿滿一身油漆,看起來一個比一個狼狽。顧翌安和曹俊正好在神外病區對受試者進行查體確認。聞訊趕來時,乍一看,還以為他倆是搞行為藝術的街頭畫家。倆人的白大褂和臉上胳膊上,全是花花綠綠的油漆,很多甚至已經幹成一塊一塊,凝在皮膚上,連摳都摳不下來。曹俊當即傻眼:“臨床果然是個高危職業,之前在國外就老看到傷醫新聞,沒想到還能親眼瞧見一次。”辦公室裏,清潔阿姨擰著拖把還在清理油漆,其他醫護人員已經迴到各自的工作崗位。鬧事家屬也被帶去醫務處,俞銳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被叫了過去。侯亮亮拿著一麵小鏡子,用紙巾擦半天也沒把他臉給擦幹淨。顧翌安掏出一包濕紙巾給他:“用這個吧,實在不行,用毛巾和熱水試試。”侯亮亮眉毛和眼皮上都是油漆,連睜眼都費勁。他接在手裏道了聲“謝謝”。胡亂擦了幾下後,侯亮亮努力地撐起眼皮,苦笑說:“我其實還好,岑哥比較慘,他那身衣服可是手工定製,估計整個都得報廢。”劉岑的白大褂已經脫了,即便是這樣,他身上的襯衣和西褲也未能幸免,如侯亮亮所說,基本報廢。他邊用毛巾沾水擦著,邊說:“跟俞哥比起來,我這身衣服算得了什麽。”“也是,整件事最無辜的就是俞哥了。”侯亮亮憤憤地將濕巾揉成團,抬手丟進垃圾桶。“這家人也是夠奇葩的,當初老奶奶到醫院,家裏不聞不問沒一個人過來,別說住院費手術費了,連簽字的人都沒有,要不是俞哥簽下軍令狀,老奶奶根本就撐不過當晚。”侯亮亮一句話說得不清不楚,曹俊和顧翌安並不知道前因後果。於是劉岑便大概給兩人解釋了一下。那是一位不識字也說不太清楚話的老太太,因為突發腦溢血昏倒在路邊,被好心人送到醫院。來的時候,老太太早已經意識不清,小護士找遍全身,最後從她衣服口袋裏翻出一張家人聯係卡。結果醫院的人打過去,電話那頭卻嘟囔著說不認識,跟他們沒關係,隨你們醫院處理。人命關天,俞銳堅持手術,但鍾燁以不符合醫院規定為由堅決不同意。最後實在沒辦法,俞銳隻能親自到醫務處簽軍令狀,聲明一切責任由他獨自承擔,這才把老太太送進手術室。“沒人簽字,那手術費誰交的?”曹俊聽完忍不住猜測,“不會也是你們俞主任墊的吧?”“不是。”劉岑搖頭說,“剛開始俞哥找了電視台幫忙籌集善款,後來錢不夠,他又說找到一家公益基金,然後幫老奶奶申請了醫療救助,所以大部分費用都是基金那邊出的。”他們說話的時候,顧翌安並沒出聲,長指微蜷,有下沒下地輕敲在桌麵上。聽到這裏時,顧翌安動作一滯,連眸光都不自覺收斂。如果真如陳放所說,所謂的公益基金也許根本就不存在,錢到最後還是由俞銳墊付的,隻不過沒讓其他人知道罷了。侯亮亮接著解釋說,老太太好了之後,對俞銳千恩萬謝,迴到家不僅把自己名下的房子偷摸給賣了,還不知道上哪兒找了律師立下遺囑,要求把自己的財產全部捐給八院神外。本來老太太一出院,這事兒跟著就過去了,醫院忙起來沒日沒夜地,接手的病人數都數不清,俞銳更是忘得一幹二淨。結果老太太去世,律師沒過多久便找到八院說是要執行老人遺囑,他們這才聽說原來還有這事兒。侯亮亮聳聳肩:“喏,所以現在老太太兒子氣不過,便拎著油漆找我們要錢來了。”“錢倒是其次,”劉岑歎口氣,“關鍵還是那份軍令狀,以及事後補簽的手術同意書。”曹俊仍舊一頭霧水,侯亮亮等清潔阿姨出去後,小聲對兩人說:“你們不知道,鍾主任可是我們八院人送外號的鐵麵閻羅,對誰都不講情麵,尤其還對俞哥很有意見,動不動就來找他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