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銳這才坐到手術台前。高齡孕婦外加視力受損,俞銳在剝離腫瘤時格外小心,萬幸腫瘤嵌入並不深,剝離起來還算順利。五個小時後,腫瘤全部摘除,俞銳盯著劉岑完成最後的縫合,之後神外小組成員全部撤場,而早已就位的產科組同事接力上台。俞銳摘下口罩出來,兒科醫生推著唿吸機和搶救設備也進了手術室。他在走廊盡頭的飲水機上倒了杯清水潤喉。外麵的日頭很足,金色陽光照進窗戶,切割出幾片菱形的光影落在防滑地板上。盛夏的陽光毒辣刺眼,但被厚重的藍色玻璃過濾後,照在皮膚上不僅不灼人,反而有種愜意的懶洋洋的舒適感。俞銳就站在那幾塊光影下,按著脖子休息。他站的角度往外看,右前方正好是門診大樓,頂端上架著八院的標識牌,以及屬於醫院獨有的一個大大的紅色加號。沒過多久,手術室裏麵傳來一聲啼哭,又一個嶄新的生命在醫院裏降落。俞銳握著水杯,嘴角掛上點輕微上揚的弧度,緊繃的神經這會兒才算徹底放鬆下來。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身後。俞銳眼角餘光掠去一眼,吳濤低頭站著,叫了他一聲:“俞哥...”俞銳“嗯”一聲,語氣淡淡問:“找我的?”“細菌培養結果已經出來了,檢查報告我放你辦公桌上了。”吳濤依舊低著頭,從俞銳的角度,能夠看到他下巴上胡茬又長出小半截,一米八幾的個子此刻盡顯頹廢。俞銳應了聲,隨後喝掉杯裏最後一點水,捏掉塑料杯扔進垃圾桶。吳濤跟在他旁邊,嘴唇翕張,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有事兒?”俞銳看他一眼,又問。“...有”吳濤點了下頭,接著肩膀往下沉,“病程記錄不是我故意不寫的,利尿劑不耐受的事你也囑咐過我,我當時...就是忙忘了....”“忘了?”俞銳輕扯嘴角,短促地笑了聲,“這還真是個好理由。”“我那幾天跟了好幾台手術,又在趕著論文申報,真的是忘了....”吳濤有些艱難地開口,“對不起俞哥,是我的問題我的責任,害你也跟著受牽連”他急切地想要解釋,也想要道歉,俞銳卻抬手打斷:“不必跟我道歉,你也沒有對不起我,如果你真覺得抱歉,就多看一眼你胸口上那張照片。”吳濤張著嘴巴,一動不動。兩人身高差不多,俞銳一眼就看到他漸紅起來的眼眶。但該說的話,他一樣得說。俞銳冷聲道:“醫生是患者最後的指望,你的手是用來修補和延長生命的,如果你擔不起這份責任,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裏。”話說到這兒已經足夠了,理念和價值觀上的東西,也不是誰一兩句話就能影響的。手術室裏的人陸續出來。走廊正中懸掛著數字鍾表,俞銳抬眼一看時間,也準備要走。“俞哥”吳濤趕緊叫住他,“我能不能,等這個病人恢複好了再去急診。”他說話很急還帶著點哽咽,俞銳轉頭迴來,看他又抬起手蹭了下眼睛,接著又補了句:“我想盡量彌補一些...”靜默片刻,俞銳收迴視線,雙手插進洗手服兩側的袋子裏,淡聲叮囑道:“病人情況還不到樂觀的時候,補液和抗炎還要繼續,另外還要注意保持引流通常,及時用生理鹽水衝洗。”雖然沒明說行或不行,但俞銳交待給他的這些話,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吳濤立馬連聲應下。俞銳又看了眼時間,十分鍾後他還有會診,於是最後說:“注意患者顱內壓監測,有什麽情況打我手機。”吳濤在背後應聲,目光始終追著俞銳離開的背影,心裏百感交集。他不是醫大畢業的,而是省大醫學院過來的。這兩所學校雖然毗鄰而居,專業實力方麵卻相去甚遠。八院神外的,絕大部分都來自醫大,現在這批住院醫裏,也就他一個省大醫學院的獨苗。當初輪轉結束得知自己可以留下來,連他們學院的院長都為他感到高興。可進來之後,身邊沒一個關係深的朋友,加上他性格沉悶,好多閑餘話題自己也融入不進去。漸漸地,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排擠在外。或許是自卑,又或是急於證明自己,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學術上麵,想要迅速提升職稱。吳濤摘下胸牌,視線模糊地看著上麵那張證件照。那是他入職八院當天照的。每一位正式入職的醫生,都是抱著治病救人的初心才會來到醫院。可時間久了,他卻本末倒置,連最基本的東西都忘了。俞銳雖然對手下人嚴苛,卻還是護下了他。如果不是俞銳把他調走,自己把責任擔下去,他可能連身上這身衣服都保不下,更別說留在八院了。而若不是陳放告訴他這些,他甚至根本都不知道。“這世上就沒有不犯錯的醫生,就算是你俞哥也一樣,有些錯我們能犯一次,但不能犯第二次,而有些錯,我們甚至連犯一次的資格都沒有。”陳放當時這麽對他說。這句話讓吳濤自慚形穢。最後,陳放拍了拍他的肩膀,歎聲道:“你還很年輕,還不到三十歲,有些話點到為止,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機場大廳。藍色顯示屏上,航班信息不停地滾動更新。人群一波波往外走,陳放掛斷電話,守在到達出口,伸著脖子來迴不停地張望。十分鍾後,一個俊朗挺拔的身影繞過玻璃門出來。看到陳放的瞬間,顧翌安衝他遠遠地抬了下胳膊,臉上隨即牽扯出明顯的笑意。“師兄,別來無恙啊。”顧翌安推著行李車過來,先打了聲招唿。這聲師兄叫得陳放心裏五味雜陳。他‘呲’一聲,指了指顧翌安:“還無恙呢,一走就是十年,你可真夠狠的!”“還知道叫我聲師兄,我結婚生孩子,哪迴沒通知你,也不見你迴來看一眼,兄弟可沒你這麽當的。”說到最後,陳放喉嚨有些哽咽,情緒差點沒繃住,側過頭緩了好幾秒。顧翌安自知理虧,主動上前給他一個擁抱,語氣誠懇道:“這不是迴來了嘛,要打要罰,任師兄處置。”簡單不過五秒的擁抱,跨越彼此十年成長,情誼卻始終是最真摯的。退開後,陳放一拳砸在顧翌安胸口上,笑著罵了聲:“放心,既然迴來了,自然是不會輕易饒過你,改天一起喝酒。”說話間,他瞅著後麵還有個人,問顧翌安:“那位是?”同行過來的還有曹俊,他落在身後兩步,特意把空間留給久別重逢的兩人。這會兒陳放問起,顧翌安於是介紹道:“曹俊,一起過來的同事。”曹俊走上前來,陳放主動伸手:“陳放,八院神外的醫生,以後有什麽需要,可以隨時找我。”“你好陳主任,那就有勞了。”曹俊禮貌迴握,點了點頭。顧翌安來北城是出公差,主要任務就是確定八院cot103試驗點的研究組成員,同時確保受試者順利入組,工作過程中不可避免會跟八院神外以及腫瘤內科接觸。簡單打完招唿,陳放便領著二人走向停車場。上車前,陳放問他倆要不要先去吃點東西。曹俊和顧翌安都說不用,飛機上都有吃飛機餐,何況舟車勞頓,比起吃晚飯,他們更想迴到住處洗個澡好好休息。陳放按下車鑰匙解鎖,扶著車門笑了聲,說:“行吧,今天時間也匆忙,等迴頭我叫上科裏的同事給你倆接風,好好吃一頓。”“吃飯可以,別搞太隆重。”顧翌安失笑著搖頭,以陳放的性格,他要是不提醒一句,接風宴可能得辦成大型聯誼派對。顧翌安坐進副駕扣上安全帶,曹俊跟著也從後門上車,附和說:“就是,別太隆重了,大家認識一下就行。”知道顧翌安生性不愛熱鬧,陳放啟動車子,迴道:“放心吧,我有數。”暌違十年重迴故地,要說沒有一點感慨,那是不可能的。車子上路後,顧翌安按下車窗,獨屬於北城夏夜的熱風撲麵而來,目之所及全然陌生。十年,足以讓一座城市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甚至就連機場都換了地方。一路上,顧翌安話並不多,長時間的飛行,他臉上隻有濃重的倦意,看不出其他太多情緒。這座城市曹俊是第一次來,陳放邊開車邊跟他聊著天,餘光偶爾看一眼顧翌安。顧翌安支著下巴麵向窗外。高速下來,天已經黢黑,主城區的城市霓虹悄然點亮。繁華的街景疾速倒退,眼前畫麵和舊時記憶形成鮮明對比。北環大道直接從三車道拓寬成五車道,就連城市綠道上,原本馥鬱清香的玉蘭都換成了法國梧桐。車子拐過臨江路往西,一路鑽進舊城區,駛入大學城,顧翌安這才從視線裏尋覓到一點熟悉的影子。他放鬆肩背靠到椅子上。行至路口恰好遇上紅燈,陳放停下車,跟兩人說:“東院現在成老院區了,除了國際醫療部和實驗室外,大部分科室都搬去了西院那邊。”曹俊微微有些驚訝:“你們八院還分不同的院區嗎?”紅燈轉綠燈,陳放輕點油門,笑著說:“八院一年的接診量估計能趕上霍頓的兩倍,翌安走的時候,西院還沒建好,別說八院,現在就連醫大都分新老院區了。”國內醫療資源緊張,人才培養周期又漫長,曹俊是美籍華人,不曾在國內待過,感受並不深,這會兒聽陳放跟他解釋,才明顯感覺到中美之間確實有很多不同。陳放接著又說:“本來想給你們安排到西院去住的,從這裏過去容易堵車,但翌安說你們項目還有很多後續工作要處理,院裏就給安排到醫大博士樓去了,好方便你們去實驗室。”這樣的安排,曹俊很滿意,他說住學校總比住酒店要強,沒事兒還能在校園裏逛逛,散散步,感受一下國內大學生的生活氛圍。“這附近翌安很熟,他大學可在這裏呆了近八年,你要去哪兒都可以問他。”陳放說。顧翌安一直在發呆,這會兒迴神,搖頭輕笑說:“變化這麽大,問我也不一定知道,還不如問地圖導航。”陳放打著轉向燈,順勢往顧翌安身上瞄去一眼,笑了聲說:“變化自然是有的,也不想想你走了有多久,哪兒還能一點變化都沒有。”停頓兩秒,他又意味不明地補了句:“你以為都跟人一樣嗎,十年如一日地守著同個地方不肯挪窩。”聞言,顧翌安眉心微動,隨後淺淺一笑,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