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東仰頭看著他,一臉你認為呢的表情。話題到這兒就打住了,之後又聊了點別的。俞銳陪著趙東抽了好幾根煙,直到俞澤平站屋裏衝他倆招手,兩人才邁著步子走進單元樓。臨到門口,趙東又拽了他一下,說:“銳,當年顧師兄走,正好是叔叔生病的時候,我不知道你倆分手跟這件事有多少關係,你不提他們自然也不敢問,但你自己心裏得有數,老兩口心裏始終掛著這道砍兒,你懂嗎?”俞銳握在門把上的手緊了一下,嘴唇輕抿著,剛想說什麽的時候,門從裏麵被推開,沈梅英身上還穿著圍裙,笑著招唿他倆說:“菜都燒好了,趕緊進屋吧。”以前俞銳沒怎麽注意,現在人就站眼前,他才發現老教授笑起來時,眼尾已經有了很明顯的層疊的紋路。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好像人總是在冷不丁的一瞬間,突然就發現父母已經老了。趙東說的話,俞銳迴過頭來想了想,這些年老頭老太太極少在他麵前提起顧翌安,以前老教授還會讓趙東過來探探他的口風,甚至好幾次都露出點想給他介紹對象的意思,都被他以‘工作太忙’擋了迴去。當年俞銳跟顧翌安在一起的事兒,整個大學城周圍,幾乎到了無人不知的地步。俞銳就沒想過低調,但俞銳父母卻不一樣,兩位都是體體麵麵的大學教授,同事鄰居甚至親朋好友沒少在背後說閑話。但俞澤平和沈梅英並沒有告訴他這些,隻是在知道這事兒的時候把他叫迴家裏,嚴肅認真地談了一場。俞銳還記得,當時他爸坐在沙發上沉默了很久,然後看著他問:“你能為你今天的選擇負責嗎?”俞銳下意識就想說能,嘴巴張開音還沒發出來就被他爸抬手給打斷了。“你不用迴答我,我是讓你想清楚,十年後二十年後,你是不是也能像現在這樣迴答你自己。”之後俞澤平便沒再多說,起身迴了書房,留他一個人站在客廳慢慢想。沈梅英全程躲在臥室沒出來,到天都快黑了才去廚房給他煮了碗熱湯麵,俞銳當時看她眼睛都是腫的。“俞銳,這不是一條輕鬆的路,何況你們這麽年輕...”沈梅英說這話時嗓子哽了又哽。俞銳連她臉都不敢看,隻低著頭說我知道。後來沈梅英又說了些什麽,俞銳已經忘了,大概也試圖勸過他,但俞銳打小就倔,根本沒人能勸得住。隻是沒想到在他走的時候,沈梅英突然叫住他,跟他說:“我跟你爸態度是一樣的,作為父母,我們不會同意。”她止不住地歎氣,最後說:“以後你們會麵臨很多壓力,但要記住一點,即便不支持,我和你爸爸也永遠不會站到你們對麵。”俞銳當時蹲在門口換鞋,聽見這句眼底瞬間就紅了。那時候他不顧一切撲向顧翌安,信誓旦旦說自己能跟顧翌安過一輩子。追人也好,在一起也好,轟轟烈烈恨不能昭告天下。如今看來,他的那點信誓旦旦,怎麽看都像是個笑話。這頓飯吃得並不算愉快,趙東雖然嘻嘻哈哈全程都在找話題逗倆老人開心,俞銳臉上卻始終沒太多表情,偶爾笑笑,大部分時候都在走神。桌上三個人都對他太熟悉了,知道他心裏有事兒時狀態就這樣,容易掛臉,於是誰都沒再提起顧翌安。沈梅英看他眼底青黑,又聽說他在醫院連著熬了好幾天,恨不得把一桌菜都給他夾到碗裏,吃完又給他盛了碗湯喝。眼看最後又要去切水果,俞銳趕緊把人給攔下,拍拍肚子笑著說:“可別折騰了沈教授,再吃下去,我可就得吐了。”他那副樣子其實笑得比哭還難看,沈梅英跟俞澤平對視兩眼,也沒再敢多問他什麽。飯後沒坐兩分鍾,俞澤平就開始轟人,說嫌他礙眼影響他看電視。俞銳笑著也不反駁,站凳子上把家裏好幾個屋壞掉的燈泡換了,又去跟他媽打了聲招唿,洗洗手便換鞋走人。趙東跟著他出來,說要跟他一塊兒去杏林苑。俞銳指著他剛跑迴家拎出來的兩盒東西,問他是什麽。趙東翻個麵,露出盒子上的標簽給他看:“出差給你帶的地道梅子酒,正好一會兒喝兩盅。”俞銳都有些無語了:“手機都能海淘了,現在什麽不能買,你出個差老背這麽多東西也不嫌麻煩。”每迴到國外出差趙東都會帶一大箱東西迴來,也不全是給俞銳帶的,還有給俞銳父母的各種補品,給蘇晏帶的奇奇怪怪的禮物,還有給自己家裏親戚捎的護膚品保養品,雜七雜八塞一箱,導致他每次都得額外交筆托運費。“這不人肉托運更顯得有誠意嗎,你喝了我的酒,難道不會愛我多一點?”趙東笑哈哈去搭俞銳肩,往他身上湊,俞銳胳膊肘把人杵開,懶得搭理他。本來趙東是看他心情不太好,找個借口想跟他聊聊,排解一下。誰知到了俞銳家裏,倒真是想起件事兒要辦。他有個客戶要找一本神經係統方麵的德語原文書,據說國內圖書館找遍了都沒有,兩人飯桌上無意中聊起來,趙東突然想起這書他在俞銳那兒看到過,當場就給人應了。這會兒進屋想起來,趙東直接就說:“你那本書還在書架上吧?借我客戶幾天,迴頭給你拿迴來。”俞銳反應了幾秒,本想說點什麽,趙東已經往書房去了。書自然還是在那兒,那是孤本,國內根本就找不到。趙東墊著腳從最頂上把書取下來,一時沒拿住差點給掉地上。他眼前一晃,感覺裏麵掉了片什麽東西出來,以為是書簽,撿起來才發現是一張合照,還是一張邊角已經泛黃的,來自十多年前的合照。照片是抓拍的,鏡頭裏那時還隻十八九歲的男孩兒從遠處跑過來,出其不意扣住另一個男孩兒的脖子一躍而上,金色陽光灑落在兩人的頭頂,帶著茸茸的光暈,蔥綠草地上虛化出細碎的光斑。被扣脖子的男孩兒低首迴眸,隻拍到側麵,但眉眼和唇角分明掛著點兒清淺的弧度,一抹笑意清冽又溫柔。這張照片上兩個人趙東都認識。俞銳自是不必說,他太了解了,天才少年從小走哪兒都拔尖兒。另一位更是當年醫大的風雲人物,他從進校第一天就聽了無數遍顧翌安的名字,以至於頭幾迴見到本人,都像是小粉絲見明星一樣慫得說不出一句整話。兩個耀眼的人在最耀眼的年紀湊到一起,談了一場極耀眼的戀愛,甚至兩人都畢業多年了,學校裏還流傳著他倆當年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麽,比起隻露半臉的顧翌安,背上那個笑起來張揚肆意,連額角那道舊疤都大寫著囂張的俞銳更讓趙東覺得陌生。他拿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揣進兜裏走出去。露台上養著幾盆白海棠,俞銳已經換上棉質居家服,正拎著噴壺給白海棠澆水。見趙東過來,俞銳問他書找到沒。趙東點了點頭,之後靠在門邊問:“喝酒嗎?挺久沒喝了,正好聊聊天兒。”俞銳挑眉看著他:“不喝酒不能聊?”客廳飄窗有張小小的茶桌和兩張喝茶用的圓墊,趙東迴屋找了兩隻小酒杯,盤腿坐到墊子上,把剛拎來的梅子酒也拆了:“不喝酒也能聊,不過怕你不願意說。”俞銳進屋按下兩管消毒液,洗著手過來。趙東說完,他也沒再多問,曲腿直接坐到對麵,胳膊隨意搭在膝上。“銳啊。”趙東給他倒了杯酒,“能聊嗎?”顧翌安三個字在今天之前一直都是禁忌。周圍人有意避諱,俞銳自己也從不主動跟人提起。但不提不代表不存在。尤其新聞一出來,誰都忍不住往他臉上多看幾眼。俞銳低頭笑了聲說:“你今天不是已經聊過了嗎?”“也是,那我也不用跟你喊預備了。”趙東提起酒杯把酒喝了,接著便直奔主題,“還惦記顧師兄呢吧?”俞銳轉著酒杯,冷不丁聽見如此直接的問句,手裏的酒差點灑出來。他盯著杯子裏晃悠悠的琥鉑色酒液,頓了一下,然後搖頭說:“沒有。”趙東撩起眼皮看他,無視掉這句迴答,又問:“他要是不迴來了,你打算怎麽著?就這麽光棍兒打一輩子?”“沒有。”俞銳輕‘嗤’一聲。他抬起下巴靠迴到牆上,眉毛輕抬起來,嘴角掛了點明顯的弧度,一個有點漫不經心的痞笑:“誰說我得打一輩子光棍,咒我呢?”趙東看了他好一會兒,跟著又倒了兩杯酒仰頭喝光,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磕,當即從褲兜裏掏出兩人的合照,‘啪’一聲拍到桌上:“咱倆認識多少年了,你跟我還他媽裝個屁!”俞銳那點笑瞬間就沒了,像是直接被人狠抽了一個大嘴巴子,抽得他耳朵裏都‘嗡嗡’帶響。他盯著照片半天沒動,拇指來迴揉搓著食指的指節,最後捏著酒杯把酒喝了。烈酒入喉,一路滾到胃裏,連心口都跟著了火一樣。俞銳側過頭,視線從照片上移開。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開口,嗓音有點沉:“有煙嗎?”趙東看著他,臉上表情很是詫異。俞銳早就不抽煙了,上次抽煙還是在顧翌安走的那段時間,算上去十年都有了。他也不喝酒,畢業後每天就泡在醫院,聚餐聚會一共也沒參加過兩次。趙東好幾迴說他,活得無欲無求都特麽快成仙了。但本質上俞銳根本不像顧翌安是個極度自律的人,至少以前不是,讀書那會兒他也挺混的,抽煙喝酒打架什麽都幹過。隻是後來和顧翌安在一起,顧翌安跟他說神經外科醫生的手就是患者的命,是用來和閻王爺搶人的,俞銳那時候才開始煙酒不沾。趙東之後還是把煙丟給了他。打火機‘啪嗒’一聲,尼古丁的味道重新鑽進肺裏,俞銳沉默著吸進好幾口,再閉上眼睛輕吐出來。天已經黑了,對麵樓裏的燭光逐漸熄滅,周圍是寂靜無聲的。俞銳臉衝著窗外,趙東隻能看見他叼著煙的側臉,以及額角的那道舊疤。煙霧繚繞中,趙東聽見俞銳很輕的笑了聲,笑裏帶著點自嘲的意思,然後低聲答了他剛才問的那句話:“迴了又能怎麽樣。”這不是一個疑問句,更像是某種自我催眠。俞銳咬著煙說話的這幅樣子跟很多年前趙東認識他的時候很像,身上透著一股勁兒,一股很野很刺兒,簍子捅上天也一臉‘你奈我何’的勁兒,特別招人恨,但也特別帶感。但俞銳之後說了句話,那句話讓趙東眉頭越皺越深。他說:“東子,緣分盡了,人和人就是要散的,早晚而已。”這話實在太戳心了,不僅紮了他自己一刀,也紮了趙東一刀。之後兩人都沉默,悶聲不吭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梅子酒度數不高但也不低,喝到兩瓶見底,俞銳眼底越來越平靜,趙東卻越發地煩躁,他腦子裏來迴來去地,不停閃過剛才那句話。那不是俞銳以前會說的話,也不該是現在的俞銳應該說的話。趙東最後一杯酒下肚,煩躁地抓了兩把頭發,起身又在旁邊來迴走了好幾圈,最後一把摘掉俞銳嘴裏的煙,指著他說“我他媽真是看不了你這樣。十年了俞銳,我都有點想不起來你當年那副欠兒不兮兮的刺兒頭樣了。你還想得起來嗎?!”第3章 刺蝟俞銳打小就是隻刺蝟,人如其名渾身都帶著鋒利的刺,誰碰了都嫌紮手。趙東以前老說他欠兒不兮兮的,這話一點沒錯,俞銳後來也承認,他小時候就是挺欠的,招人煩。俞澤平早年是高級工程師,半輩子都在基地搞科研,沈梅英那會兒也在疾控中心工作。工作原因加上大兒子夭折,俞銳出生時,夫妻倆已是不惑之年,對俞銳的教育也一直很開放。本著隻要不走歪路,其他都好商量的原則,俞銳小時候幾乎處於放養狀態,小學到大學基本上是打著架讀上去的。他天資聰明,即便中間好幾次轉學跳級,成績永遠一騎絕塵。這樣的學生就是讓老師們又愛又恨的刺兒頭,一邊恨不得學校開了他,一邊又不得不繼續把他當祖宗供著。也因為跳級,俞銳年齡一直就比同級學生小,個子也比別人低很多,加上學校領導對他偏心得明目張膽,俞銳在學校裏免不了受點排擠和欺負。所以他的叛逆也比別人來得要更早一些。從初中開始俞銳就頂個圓寸頭,嘴裏成天叼著根棒棒糖,校服外套懶散地係在腰間,揣兜看人的時候薄薄的單眼皮斜睨著。他那樣子說好聽點叫痞帥,說難聽點就是欠抽。趙東說要不是因為臉長得好看,就他那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混樣,出門就得被人套麻袋。且不說別人了,俞銳父母是真的沒少被他折騰。七歲那年,俞銳自己閑的沒事兒,報名參加了一場電視台舉辦的智力問答比賽,一路從全國海選過關斬將進到總決賽,眼看臨門一腳要奪冠了,俞銳突然鬧起幺蛾子,跑去跟節目導演說要退賽。人節目組問他為什麽,他擰著腦袋不吭聲,問急了就一臉不耐煩扔給別人一句‘沒勁,沒意思,就是來玩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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